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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子夜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2 时间:2017/12/6 字数:160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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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博文手里玩弄着林佩珊的化妆⽪包,満脸是“诗人”们应有的洒脫态度,侧着头,静听林佩珊的断断续续而又含糊呑吐的轻声细语。虽则他们是坐在一丛扁柏的后面,既然躲避了游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将要西斜的太![]() 他们是在兆丰公园內的一个僻静凉快的地方,他们坐在那红油漆的长木椅上,已经半小时了。 林佩珊这天穿了一件淡青⾊的薄纱洋服,露出半个 ![]() ![]() 她的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没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脸凝视东面天空突转绛⾊的一片云彩。 “说下去呀,珊妹!——我已经等了你好半天。” 范博文跟着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会儿以后,突然转过脸来,对着林佩珊说。他又一次揩去了额角上的汗珠,带几分焦灼的神气,不转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脸。 林佩珊也回看他,却是既不焦灼,也没奋兴,而是満眼的娇慵。忽然她扑嗤一笑,将双手一摊,作了个“完了”的手势,声音晶琅琅地回答道: “没有了!已经讲完了!难道你还觉得不够么?” “不是听得不够,是懂得不够呀!” 范博文的说俏⽪话的天才又活动起来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个懒 ![]() ![]() ![]() ![]() “我就不懂为什么荪甫不赞成你和我——” “那是荪甫的事,不必再讲了!” 林佩珊抢着说,打断了范博文的未尽之言。然而她的脸⾊和口气依然没有什么例外的不⾼兴,或例外的紧张。 范博文心一跳,觉得奇怪。他等候了一会儿,看见林佩珊又不开口了,他便再问: “我更不懂什么叫做现在便是瑶姊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姊姊是怎么说,我就照样讲给你听。谁又耐烦去多用心思!” 这摆明出来的好像是第三者的态度,却把范博文 ![]() “你这是什么话呀!怎么瑶姊说什么,你就照样背一遍,又是不耐烦去多用心思?好像是和你不相⼲的事体!好像你不是你,弄成了别人去了!——珊妹,你应该有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思怎样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 “我自己就在这里,坐在你旁边。这好半天和你说话的,就是我自己!——但是说另外还有我自己呢,我就从来不知道,从来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对我说了许多话,又叮嘱我要守秘密,但既然你问我,并且姊姊的话也带连着你在內,所以我到底照样背了一遍。你问我是什么意见?——好呀,我向来没有什么一定的意见。我觉得什么都好,什么也都有点不好。我向来是不爱管别人的什么意见。——怎么?你还不満意,还觉得不够么?——那就太难了!” 林佩珊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她的语调又温柔又圆浑,因而本来有点气恼的范博文听了以后似乎觉得心头很舒服。但有一点还是逃不过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这番话,依旧不曾说出她自己对于那件事的态度——特别是她自己对于范博文的态度。 范博文叹一口气,手支着头,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珑圆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什么动机,他将捏在他手里的林佩珊的化妆⽪包打开,对着⽪包上装就的小镜子看。不太圆,也不太尖,略带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脸儿,映出在那椭圆形的小镜子上了。脸是稍显得苍⽩,但正在这苍⽩中,有一些忧郁的,惹动神经质女郞们爱怜的情态。俄而镜子一动,那映像就不复是整个的脸,而是眉⽑和眼睛这横断面了。眉浓而长,配着也是长长的聪明毕露的眼睛;可是整个眉与眼合起来,又有抑郁牢 ![]() ![]() ![]() ![]() ![]() ![]()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样的亲昵玩笑,林佩珊⾝体不动,也没开口,只用眼光答应了范博文的颇带些热情的呼唤。而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别的成分,分明是在想着什么别的事,并且和目前这情境相距很远。范博文却也并没觉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温又软,而且像有一种⿇辣辣的电力。虽则他们手拉着手是家常便饭,但此时却有点异样的 ![]() “瑶姊是现在不肯?为什么呢?” “啊哟!我说过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惊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这句话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显然的,范博文辨着这味儿,忽然以为这句回答的背后的意义仿佛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样的无可无不可的”他忍不住心头发跳,脸上也有点热烘烘了。他贪婪地看着林佩珊,从脸到 ![]() ![]() ![]() ![]() ![]() 此时骤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对面树上有什么鸟儿在叫。一群鸽子扑扑扑地飞到范博文他们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侧着头看他们。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鸽子;并且觉得这些鸽子颇有“诗人”的风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诗。 始终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独自异样地笑了一声,轻轻摆脫了被范博文捏着的一只手,站起来说: “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范博文的诗意立刻被打断了,他慌慌张张也站起来,看着林佩珊,不很明⽩为什么她突然要回去。虽然坐在这里对于他的“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两次的胆大的决定都终于成为泡影,但两个人悄悄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很合于他“诗人”的脾胃。他真不愿意走。但是因为他向来没有反对过林佩珊的任何主张,现在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对着林佩珊叹一口气。 依照向来的习惯,他这无声的温柔的议抗,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几句话,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转圜的可能 ![]()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听着什么的,都叫我生气!”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转⾝体,很快地就向园子里的大路上跑去。几秒钟后,树木遮没了林佩珊的⾝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几步,四顾张望,可是林佩珊已经跑得全无影踪。 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 ![]() ![]() 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 ![]() ![]() ![]()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么?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么?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脫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情动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 ![]()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个位置适中的大池子。正是一个好去处,游公园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长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罢!”——范博文心里这样想,便跑到那池子边。使他稍感扫兴的,是沿池子的长椅子上竟没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郞。几个西洋小孩子却在那里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的女孩子和穿灰⾊⾐的男孩子,捧起一条约有两尺长,很体面的帆船,放在池子里;船上的三道红⾊绸帆 ![]() 诗兴忽又在范博文的心灵上一跳,他立刻得了两句好诗;什么“死”的观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这首诗。现在他还没想出第三句的时候,蓦地风转了方向,且又加劲,池子里的小帆船向左一侧,便翻倒了。 这一意外的恶化,范博文的吃惊和失望,实在比放船的几个西洋孩子要厉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时时会遇到这种不作美的转换方向的风,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怜地被不可知的“风”支配着!范博文的心一横,作势地退后一步,⾝子一蹲,便当真想往池子里跳了!然而正当这时候,一个后悔又兜头扑上他的全心灵,并且这“后悔”又显灵为一个人的声音在后面叫唤着。 范博文乘势伸直⾝子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吴芝生,相离三尺光景,站在那里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范博文脸上发红了。他偷眼打量吴芝生的神⾊,看明⽩了并没什么异样,这才松过一口气来,慢慢地走到吴芝生跟前,勉強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就只有你一个人么?——嗳,独自看人家放小船么?” 吴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无心,但确是带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问着。 范博文不作声,只勉強点一下头。可是吴芝生偏偏又追进一句: “当真是一个人么?” 范博文勉強再点头,又勉強 ![]() “你知道张素素的事么?张素素?前几天你不是说过她时常会流露‘诗人气分’——” “什么?她的事!难道是传染了要命的流行病?”“不是。她那样的人,不会生病!是和李⽟亭弄得不好呢! 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里愁闷!” 范博文笑起来了。他心里真感谢吴芝生带来这么一个乐意的新闻。他的俏⽪话便又冲到嘴 ![]()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是当然的结果!‘灰⾊’的教授自然会使得需要‘強烈刺 ![]() “但是你还不知道李教授对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么!灰⾊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铜钱银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钱有关系?” “怎么不是呢!因为李教授打听出素素的⽗亲差不多快把一份家产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范博文听了这话,张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声,然后忽地大笑起来耸耸肩膀说: “我——我就看不起资产阶级的⻩金!” “因为资产阶级的⻩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诗!” 吴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装出十分正经的神气。范博文的脸上立刻变了颜⾊,——最初是红了一下,随后立即变成青⽩;恨恨地瞪了吴芝生一眼,他转⾝就走。显然他是动了真气。可是走不到几步,他又跑回来,拍着吴芝生的肩膀,摆出一副“莫开玩笑”的脸孔,放沉了声音说: “我听说有人在那里设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来呢!” 然而吴芝生竟不动声⾊,只是不经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声回答: “我也听得一些相反的议论。” “怎样相反的议论?告诉我!告诉我!” “当今之世,不但男择女,女亦择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脸⾊又立刻变了,只差没有转⾝就走。他认定了今天于他不利,到处要碰钉子,要使他生气;并且他的诙谐天才也好像已经离开了他的⾝体,他自己也太会生气。可是吴芝生却装作什么都不理会,看定了范博文的脸,又郑重地说: “老实告诉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一震,以为林佩珊并没回家,还在公园里等着呢。他慌忙问道: “在哪里等我?” “自然在她心里。——等你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金!” 这么说着,吴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来了。范博文一声不响,转⾝就走;这回是当真走了,他跑到一丛树木边,一转⾝就不见了。吴芝生微笑着望了一会儿,也不免有点诧异这位“诗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头。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钟,断定范博文确是一去不复返了,他这才跑上了池子后面的一个树木环绕像亭子一样的土堆,叫道: “四妹,时间不早了,要逛动物园,就得赶快走。” 四姐小蕙芳正靠在一棵杨柳树上用手帕 ![]()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呢?神气是很像的。” “我没有问他。” “为什么不问呢!你应该问问他的。——刚才我们跟住他走了好许多路,不是看见他一路上疯头疯脑的,神气很不对么?我们进来时碰见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吴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着他的堂妹子好半晌,这才说: “范博文是不会杀自的。他的杀自摆在口头,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刚才你看见他像是要跳⽔,实在他是在那里做诗呢!——《泽畔行昑》的新诗。像他那样的诗人,不会当真杀自的。你放心!” “啐!⼲我庇事!要我放心!不过——” 四姐小脸红了,缩住了话,低着头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里却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文的又温柔又可怜的影子。她又落在吴芝生肩后了。又走过一段路以后,四姐小低声叹一口气,忽然掉下一滴眼泪。 四姐小这无名的惆怅也是最近三四天內才有的。她的心变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琐细最轻微的刺 ![]() ![]() 也许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独的悲哀这简单的原因上,四姐小对于意失怅惘的范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罢?但是跟着吴芝生一路走去的时候,因为了自己的怅惘,更因为了一路上不断的游客和风景,她渐渐忘记了范博文那动人爱怜的愁容了。等到进了动物园,站在那熊栏前,看着那头大巨的黑熊像哲学家似的来来往往踱方步,有时又像一个大呆子似的直立起来晃了晃它那个笨重的脑袋,四姐小便连自己的怅惘也暂时忘却,她微笑了。 吴芝生碰到一个同学,两个人就谈起来。那同学是一头茅草似的 ![]() “是你的‘绯洋伞’①罢?” “不,——是堂妹子!”—— ①“绯洋伞”是一个英国字的音译,意为“未婚 ![]() 四姐小蓦地脸又红了。她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绯洋伞”但从吴芝生的回答里也就猜出一些意义来了;她羞答答地转过⾝子走开几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这是半间房子大小的铁条棚,许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里蹦跳。四姐小在家乡时也曾见过山东人变把戏的猴子;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明⽩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庙的香市中看见一只常常会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齿多么⽩!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纪念,此后就因为十四岁的她已经发育得和“妇人”一样,吴老太爷不许她再到香市那样的男女混杂的地方。现在她又看见了猴子,并且是那么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记忆中逆流转来。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只也是会笑的猴子。 然而这些猴子中间并没一只会笑。似乎也有几分“都市人”的神经质,它们只是 ![]() ![]() “走罢!这里快要关门了!” 四姐小猛一怔,回头痴痴地望着吴芝生,不懂他说的什么话。然后,一点晕红倏地从四姐小⽩嫰的面颊央中——笑时起一个涡儿的那地方透出来,很快地扩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窥见了隐秘时那种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 ![]() “四妹,⾝上不慡快么?管动物园的人要来催我们走了。 这里是五点钟就关门。” 吴芝生站在四姐小旁边轻声说,显然他并没了解四姐小的心情。这是不⾜为奇的:常和林佩珊,张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郞相处的吴芝生,当然无从猜度到四姐小那样的旧式“闺秀”的幽怨感触。但奇怪的是他这不了解反使得四姐小心头好像一松,而且他这温和关切的语调也使得四姐小感到若⼲慰藉;她露出脸来,从晶莹的泪光中看着吴芝生,勉強笑了一笑,同时也就站起来,带几分羞怯回答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罢。” 此时太 ![]() ![]() 他们又走过那池子边。现在这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子都被坐満。却在一棵离池子不远的大树边,有一位青年背靠着树⼲,坐在草地上,头向下垂,似乎是睡着了。四姐小眼快,远远地就认得是范博文。她询问似的向吴芝生看了一眼。吴芝生也已经看见是范博文了,微笑着点一下头,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后,隔着那棵树,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谁呢?——恶作剧!” 范博文懒洋洋地很可怜似的说,⾝体一动也不动。四姐小跟在吴芝生背后,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会儿,她又轻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边。吴芝生把手更掩得紧些,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吴芝生!——不会有第二个。猜得不对,就砍我的脑袋!” “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诉你的。——再猜猜,还有谁?” 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挣扎,脸孔涨得通红。 “九哥。放了手罢!” 四姐小心里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说情了。同时范博文也已经挣脫了吴芝生的手,跳起来 ![]() ![]() “救命恩人!四姐小,谢谢你!” 四姐小赶快摔脫了范博文的手,背转⾝去,脸上立刻从眼角红到耳 ![]() “你没有回去?范先生。——坐在这里⼲么?” “嗳——做诗。” 范博文回答。于是他又忘记了一切似的侧着头,翻起眼睛看天,摆出苦昑的样子来。吴芝生看着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来,只对四姐小使了个眼⾊。范博文忽然叹一口气,把脚一跺,走到四姐小跟前,又说: “我伤心的时候就做诗。诗是我的眼泪。也是愈伤心,我的诗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恶,打断了我的诗思。一首好诗只差一句。现在是整个儿全忘记了!” 四姐小看着范博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看着他的虽则苍⽩然而惹人怜爱的脸孔,于是四姐小的心忽然又抖动——是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怪味儿的抖动。 “那么,请做诗罢,再会!” 吴芝生冷冷地说, ![]() ![]() “不做诗了。我们一块儿走走不好么!” “我们要回家去呢。” 四姐小例外地先开了口,对范博文一笑,随即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我也到——吴公馆去罢!” 范博文略顿一下,然后决定主意。 一路上并没说得几句话,他们三位就到了吴公馆的前面,恰好那扇乌油大铁门正要关上,管门的看见了是四姐小他们,便又拉开门,笑嘻嘻地说: “四姐小,镇上有人来呢;说是逃出来的。” 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立刻将四姐小思想上的浮云驱走。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赶快就跑进大门去。家乡不幸的消息虽然三天前就听得荪甫提起过,但好像太出意外,难以置信似的,四姐小总不曾放在心上。此时她仿佛骤然睁开眼来当真看见了无论如何难以相信的惨变,她的脸⾊也转成灰⽩。 大客厅內挤了许多人,都是站着,嘈杂地在说话。最先映进四姐小眼帘的,却是费小胡子。这老头儿穿一件灰布长袍子,又要回答吴少 ![]() ![]() ![]() ![]() ![]() ![]() “就是八点钟,呃,总有九点钟了;少 ![]() ![]() ![]() ![]() ![]() ![]() ![]() “喂,喂,小胡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书呢?你总没说到我的一箱子小书!” 阿萱扭住了费小胡子的臂膊,揷进来说。 费小胡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着阿萱,不明⽩什么“小书”吴少 ![]() ![]() “当真是全镇都抢光了么?我不相信,那么大一个镇!就烧了宏昌当么?我们家里呢?” “四妹,家里没烧。——费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让他息一息,等荪甫回来再谈罢。嗳,兵变!” 吴少 ![]() ![]() ![]() ![]() 这里阿萱还是 ![]() ![]() ![]() ![]() “那么,你是从变兵手里夺了手 ![]()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带着讥讽的声音。 “不错。我的手脚倒还来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刚才所说那种力敌万夫的气概,应该可以保护尊大人出险!怎么你就单单保全了自己的一张⽪呢?还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郞,你也都不管?” 杜学诗这话可更辣了,他那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责难,吹了半天的曾家驹无论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说谎是他的天禀,他立刻想得一个极冠冕堂皇的回答: “哦——那个,他们都不碍事的。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们,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么?比不得我,在镇上名声太大,走去走来都是 ![]() “对了!正要请教曾二少爷在双桥镇上担任什么要职?光景一定是‘镇长’;再小,我知道你也不⼲,是吗?”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声调。他一面说,一面碰碰吴芝生的肩膀,又对杜学诗睒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学诗的侄子,杜竹斋的长子新箨,刚刚从法国回来的,却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満脸是什么也看不惯的神⾊。 这回曾家驹更显得忸怩了。他听得范博文说什么“镇长”本来倒有点诧异;虽然他是一窍不通的浑虫,可是双桥镇上并无“镇长”之流的官儿,他也还明⽩。但当他对范博文细细打量一番,看见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蔵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见识不广,这位姓范的话总不会毫无来历。于是他勉強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边,摆出了不得的神气,赶快正⾊答道: “可不是么!就是镇——镇长。当真小事我也不⼲,那还用说!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这个!” 最后两个字是特别用力的。大家都不懂“这个”是什么。幸而曾家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来,一张是他的名片,另一张就是他新得的“ ![]() ![]() ![]() ![]() 杜学诗也看明⽩了,很生气似的把两张纸片扔在地下,就骂道: “见鬼!国中都是被你们这班人弄糟了的!” “啊哟!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这个’是比老子老婆儿子还要宝贵哪!” 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吴芝生也加进来说,又鄙夷地 ![]() 这四个人一窝蜂拥到大餐间前面窗口的沙发榻里坐下,竟没看见独坐在门边的四姐小。他们刚一坐下,就放声大笑;杜学诗在哄笑中还夹着咒骂。范博文座位刚好对着四姐小,就先看见了,他赶快站起来,挡在那三位面前说: “你们猜一下,这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却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时刻不忘的poeticandlove①的混合!”—— ①“Poeticandlove”“诗意与恋爱”——作者原注。 吴芝生脫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 ![]() “四妹,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竹斋姊夫的少爷,杜新箨。” “法国留生学,万能博士,会缫丝,也会养蜂,又是美术家,又是巴枯宁主义者,又是——” 范博文抢着替杜新箨背诵头衔,可是还没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了。 杜新箨不笑,却也不显得窘,很大方的样子对四姐小鞠躬,又伸出一只手去。可是看见四姐小的一双手却贴在⾝旁不动,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带几分不自在,这杜新箨柔和地一笑,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来。他回国中来仅只三天,但国中是怎样复杂的一个社会,他是向来了解的;也许就为的这一点了解,所以在法国的三五年中,他进过十几个学校,他试过各项的学科:园艺,养 ![]() 他有理想么?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说得正确些,是当他躺在 ![]() ![]() 他不喜 ![]() 当下因为四姐小的被“发见”那三位喜 ![]() ![]() “一个刚到海上的人,总觉得海上这地方是不可思议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在海上全有。譬如外边的麦歇曾①,——嗳,你们都觉得他可憎,实在这样的人也最可怜。——四姨,你自然认识他,我这话可对?”—— ①“麦歇曾”法语。意即“曾先生”杜新箨在法国留过学,故有此习惯。——作者原注。 四姐小真没想到这么一位比她自己还大几岁的绅士风的青年竟称她为“姨”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看见四姐小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说: “大世兄老箨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 “又是开玩笑,博文!——都是你们开玩笑的人太多,把国中弄糟了的!我是看着那姓曾的就不⾼兴,想着他就生气!不是他刚一到,我就对你们说这人准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要是在别的地方,刚才我一定打他了。” 杜学诗拎起眼睛鼓着腮儿说。他就是生气时候那股劲儿叫人看着发笑。范博文立刻又来了一句俏⽪话: “对了!打他!你就顶合式打那曾野马。为的你虽然是‘铁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厚脸!” “可是杜少爷,曾家的二老就是顶讨人厌。贼忒忒的一双眼睛。——嗳,到底不晓得镇上怎样了!” 四姐小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学诗会吵架起来,心里一急,就居然摆脫了腼腆的拘束,想出这样的话在中间岔开。于是谈话就暂时转到了双桥镇了。杜新箨照例不多开口,只是冷眼微笑,却也对于范博文的几次警语点头赞许。在某一点上,这两个人原是合得来的。杜学诗不満意他的侄儿,正和不満意范博文一样,他叫道: “不许你再开口了,博文!议论庞杂就是国中之大患,只有把国中放在強有力的铁掌中,不许空谈,才有办法。什么匪祸,都是带兵的人玩忽,说不定还有‘养寇自重’的心理——” “然而人人都得吃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匪祸的普遍,原因就不简单。” 吴芝生赶快又来驳他。他的始终坚持的意见是生产品分配的问题不解决,国中或世界总不免于 ![]() “对了,人人都得吃饭。——唉,都是金钱的罪恶。因为了金钱,双桥镇就闹匪祸了;因为了金钱,资本家在田园里造起工厂来,黑烟蔽天,损坏了美丽的大自然;更因为了金钱,农民离开了可爱的乡村,拥挤到都市里来住龌龊的鸽子笼,把做人的 ![]() 范博文又发挥他的“诗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说,一面望了四姐小一眼。四姐小不很懂得范博文这些话的意义,但又在范博文脸上闪着的那种忧悒感伤的⾊彩,就叫四姐小感得更深的趣味,她从心里笑出来。 杜学诗噘起了嘴,正想不许范博文再开口,忽然有一个人闯进来,却是林佩珊,手里拿着化妆⽪包,像是刚从外边回来。她的第一句话是: “你们看见大客厅里有一匹野马不是?还有一尊土地菩萨。我疑心是走错了路了!” 大家都哄然笑起来。林佩珊扭着 ![]() ![]() 她又跑上楼,直闯进她姊姊的房间。浅蓝⾊沙丁的第二层窗帏也已经拉上,房间里是黑魆魆的。林佩珊按墙上的电钮,一片光明就将斜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吴少 ![]() ![]() 两姊妹对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发榻前,挽住了吴少 ![]() ![]() “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对我说了!怎么办哪?” 吴少 ![]() ![]() “就是博文呀!——他说,他爱我!” “那么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么——我不知道!” 吴少 ![]() ![]() “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 “不要 ![]() “这话不对么?” “对也许对,但是不能够这么想。因为你总得结婚——总得挑定一个人——一个人,做你终⾝的伴侣。” 林佩珊不作声了。她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 “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多么单调!你看,你和姊夫!” 吴少 ![]() ![]() ![]() ![]() ![]() “你说姊夫不赞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终于又问,但口气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 吴少 ![]() ![]() ![]() ![]() “因为他已经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说过的杜学诗么?”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吴少 ![]() ![]() “对阿姊也不好说真话么?你说一个字就行了。” “我想来,要是和小杜结婚,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 在这里,林佩珊一顿,脸⾊稍稍有些奋兴。吴少 ![]() ![]() “结婚的是这一个,心里想的又是别一个,——啊,啊,这多么讨厌的事呀!阿姊!阿姊!” 林佩珊这样叫着,又跳过⾝来,把两手放在她姊姊的肩头,像一个小女孩子似的就将她自己的脸贴到她姊姊的脸上。吴少 ![]() ![]() ![]() ![]() ![]() ![]() “珊!你心里是想的谁呢?博文罢?” “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吴少 ![]() ![]() 吴少 ![]() ![]() ![]() ![]() 她仆在沙发榻里,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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