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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火车集 作者:老舍 | 书号:44526 时间:2017/12/2 字数:65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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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华中的半个⾝腔已被魔鬼的脚踩住,大华中的头颅已被魔鬼的拳头击碎,只剩下了心房可怜的勇敢的不规则的尚在颤动。这心房以长江为⾎,武汉三镇为心瓣:每一跳动关系着民族的兴亡,每一启闭轻颤出历史续绝的消息。它是流民与伤兵的归处,也是江山重整的起点。多少车船载来千万失了国弃了家的男女,到了这里都不由的壮起些胆来,渺茫的有了一点希望。就是看一眼那滚滚的长江,与山⽔的壮丽,也⾜以使人咽下苦泪,而想到地灵人杰,用不着悲观。 江上飞着雪花,灰⻩的江⽔托着原始的木舟与钢铁的轮船,浩浩 ![]() ![]() 前几天,林磊从下江与两千多难民挤在一条船上,来到武昌,他很难承认自己是个难民,他有知识,有志愿,有前途,绝对不能与那些只会吃饭与逃生的老百姓为伍。可是,知识,志愿,与前途,全哪里去了?他逃,他挤,他脏,他饿,他没任何能力与办法,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分别。看见武汉,他隐隐的听到前几天的炮声,看见前几天的火光。眨一眨眼,江汉关与⻩鹤楼都在火影里,冒着冲天的黑烟。再眨一眨眼,火影烟尘都已不在;他独自流落在异乡。⾝下薄薄的一⾝西服,⽪鞋上裹満各⾊的泥浆,独自扛着简单得可笑的一个小铺盖卷。谁?⼲什么?怎回事?他一边走一边自问。不是难民!他自己坚决的回答。旅馆却很难找,多少铁一般的面孔,对他发出钢一般的“没有房间!”连那么简单的铺盖卷都已变成重担,腿已不能再负迈开的辛苦,他才找到一间比狗窝稍大的黑洞。绝对不尊严的,他趴在那木板上整整睡了夜一,还不如一只狗那么警醒灵动。 醒来,由⾐袋里摸出那还未曾丢失的一面小镜来,他笑了。什么都没有了,却仍有这方小镜照照自己。瘦了许多,鼻眼还是那么俊秀,只是两腮凹下不少,嘴角旁显出两条深沟,好象是刻成的,微微有些 ![]() 放下小镜,他决定忘下以前种种。原先就不是凡夫,现在也不能是难民,明⽇还得成个有为的人物。这是一贯的,马上要为将来打算打算。 他过江去看看汉口。车马的奔驰,人声的叫闹,街道的生疏,⾝上的寒冷,教他没法思索什么,计划什么。他只觉得孤独,苦闷。街上没遇到一个 ![]() ![]() 在⻩鹤楼上,看着武汉三镇的形胜,他心中那些为自己的打算,和自己平⽇所抱定的主张,似乎都太小一点,眼前的景物 ![]() ![]() 但是,这没有一点实在的用处。他必须为他自己思索;茫茫的长江,广大的景物,须拿他自己作为中心,自己有了办法,一切才能都有了办法。自己的主张,是个人事业的出发点,也是家国转危为安的关键。顺着自己的主张与意见往下看,破碎的江山还可以马上整理起来,条条有理,头头是道。他吐了一口长气。江上还落着零散的雪花;⽩鸥已不知随着江波飘到哪里去了。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他天然的应当负起救亡图存的责任。他心中看见一条⽩光,比长江还长,把全国中都照亮,再没一点渣滓,一星灰尘,整个的象块⽔晶,里边印着青的松竹与金⾊的江河。不让步,不搬动!把这条⽩光必须 ![]() ![]() ![]() ![]() ![]() 雪停了。天天看见长江,天天坚定自己,天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天天踩一鞋泥,天天找不到事作。林磊的志愿依然很大,主张依然很坚决,只是没有机会,一点没有机会!他会气馁,但是也不会快活。物质上的享受,因金钱的限制,不敢去试尝;决定不到汉口去,免得看见那些令人羡慕的东西,又引起气短与伤心,普通的劳作与事情,不屑于投效;精神上的安慰只仗着抱定主意,决不妥协。假若有机会得到大的事情作,既能施展怀抱,又能有物质的享受呢,顶好!能在精神上如愿以偿而⾝体受些苦处呢,也算不错;若是只⽩⽩受些苦,而远志莫伸,那就不如闲着。虽然闲着也不好受,可是到底自己不至与难民同流,象狗似的去求碗饭吃。 买了些本刊物,当不落雨的时候,拿到蛇山上去读。每读过一篇文字,他便尽着自己所知道的去揣摸,去猜想,去批判。每读过几篇文字,他便就着每一篇的批判,把它们分划出来:哪篇是哪一 ![]() ![]() ![]() ![]() ![]() ![]() ![]() 他这样立在抱冰堂前或蛇山的背上,恍惚的想到他的英姿是值得刻个全⾝铜像,立在山上,永垂不朽——⾰命的烈士。可是,每逢一回到小旅馆中,他的热气便沉落下去,所有的理论,主张,与立场,都不能使那间黑洞光明一点点。他好似忽然由天堂落到地狱中。这他才极难堪的觉到自己并没有力量去克服任何困难,那真正 ![]() ![]() ![]() 他想安心写些文章,投送到与他的主张相合的刊物去发表,每一篇文章,他决定好,必须是对他已读过的某篇文字的攻击或质问。把人家的文章割开解来,他不惜断章取义的摘取一两句话去拚死的责难,以便突破一点,而使敌军全线崩溃。他一方面这样拆割别人的文章,一方面盘算自己的写法;费了许多工夫,可是总不易凑成一篇。他有些焦急,但是决定不自馁;越是难产才越见文艺的良心。 为思索一词一语,他有时候在街上去走好几里路。街上一切的人与事,都象些雾气,只⾜以遮障他的视线,而 ![]() ![]() ![]() ![]() ![]() ![]() ![]() 可是他的脚不能轻快的往前挪。背影的旁边还有另个背影:象写意画中的人物,未戴帽的头只是个不甚圆的圈儿,下面极笼统的随便的披着件臃肿的灰布棉⾐。林磊一时想不出这个背影最恰当的象个什么,他只觉得那是个布口袋,或没有捆好的一个铺盖卷,倚靠着她,是她的致命的累赘。她居然和这个布袋靠得很近,缓缓的向前走!他不能赶上去,不能使布口袋与他分享着她的同情与美丽。他幻想着,假若他的脸若能倒长着,而看见了他,她必会把那件带腿的行李弃下,而飞跑向他来。这既是决不会有的事,他的苦痛渐渐变为轻蔑与残酷:她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么真纯美妙。说不定,还许是因逃难而变成了 ![]() ![]() ![]() 马路上 ![]() 林磊夜一没能睡好。那两个背影似乎比什么都更难分析,没有详密的分析,结论是万难得到的。救亡图存的大计,在他心中,是很容易想出来的;只要有一定的立场而思路清楚便会有好的言论与文章;大家都照着文章里的指示去作,事情是简单的。那两个背影却是极难猜透的谜。尽他所能的往好里想:她舍去姐小的生活,去从军,去当看护,有什么意义呢?多少万职业的士卒,都被打败;多添一半个女兵,女护士,有什么好处呢?女子真是头脑简单的动物! 一清早,他便立在破庙前,不敢进去,也想不出方法见到她。他只觉得头昏。天上有一层薄云,街上没多少行人,小风很凉,他耸着点肩,有意无意的看着那两扇破庙门。 门里有了脚步声,他急忙躲开。一个背着大刀的兵,开开庙门,眼睛勾直勾的立在木牌的前面,好象没有任何思想,任何表情,而只等着向谁发气与格斗。林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假若她真是在此地作事——与这样的简单得象块木头的人们调合在一块。一些块⼲木头,与一朵鲜花;一个有⾰命思想的女儿,与一群专会厮杀的大汉,怎能住在一处呢? 他开始往回走,把手揷在 ![]() ![]() ![]() ![]() “磊,你怎么来的?” 磊答不出一个字。她的脸比往⽇耝糙了一些,头发有许久没有电烫,神情与往⽇大不相同;他得想一想才能肯定的承认她确是旧⽇的光妫。这么想一想的里面,却蔵着些疏远与苦痛。 “磊,你怎么了?怎么直发呆?”光妫赶上了他的步度,靠住他的肩。 他想起那个布口袋。 “家里怎样?”她看了他的脸一下。 磊把手往更深处揷了揷。 光妫把头低下去:“我的家全完了!⽗⺟逃是逃出来了,至今没有信!” “可是你 ![]() ![]() “我很快乐!”她皱了下眉:“当逃难的时候,⽗⺟失散,人财两空,我只感到穷困微弱,象风暴里的一个落叶。后来,遇到一群受伤的将士与兵丁,他们有的断了臂,有的瘸了腿,有的⾎流不住,有的疼痛难忍。他们可是仍想活着,还想病好再上沙场。他们简单,真是简单,只有一条命,只有一个心眼把命丧在场战!我呢,什么也没有了,可还有这条命。这条命,我就想,须放在一个心眼里;我得作些什么。我就随着他们来到此处;作了他们的姐妹。” “他们为谁打?他们不知道。”磊给満腹的牢 ![]() 光妫笑了。“我没有任何立场与计划,我只求卖我个人的力量,救一个战士便多保存一分战斗力。⽗⺟可以死,家产可以丢掉,立场主张可以抛开,我要作马上能作该作的事。我只剩了一个理想,就是人人出力,国必不亡。国是我的⽗⺟,大家是我的兄弟姐妹。一路军也好,七路军也好,凡是为国流⾎的都是英雄;凡是专注意到军队的系属而有所重轻的都是愚蠢。” “完全与青年会,红十字会的愚人一样,”磊的笑声很⾼,很冷:“妇人之仁!” “是的,我将永不撒手这个妇人之仁。”她没有笑,也没有一点气:“我相信我自己现在不空虚,因为我是与伤兵们的⾎⾁相亲:我看见了要国不要命的事实,所以我的⾎⾁也须投在战嘲中。假若兵们在我的照料劳作而外,还要我的⾝体,我决不吝惜;我的⾁并不比他们的⾼贵。可是,他们对我都很敬重;我袋中有一角钱也为他们花了,他们买一分钱的花生也给我几个。在这儿,我明⽩了什么叫作真纯,什么叫作热烈。” “连报纸也不看?”磊恶意的问。 “不但看,而且得由我详细的讲解:在讲解之中,他们告诉我许多战绩,人名,地名,风景,物产。他们不懂得的是那些新名词,我不懂得的是国中的人,地,事情。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中人;生在国中,为国中而死,明⽩国中事。我们,”光妫又笑了“平⽇只顾了翻译外国书,却一点不晓得国中事。国美闹什么 ![]() “⾁铺!我出来给刘排长买二⽑钱的猪肝。”她扭头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他的⾎流得太多了,医院里又没有优待的饭食;所以我得给他买点猪肝。你有钱没有?这是我最后的两⽑钱了!” 林磊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她接过去,笑着,跳着,钻进一家小⾁铺去。天上的薄云裂开一条长 ![]() ![]() ![]() “妇女是没有理想的,”他轻轻的对自己说:“一个最坏的孩子也是妈妈的宝贝儿!谁给她送一束花,谁便是爱人;到如今,谁流点⾎便是英雄!”他想毫不客气的把这个告诉她,教她去思索一下。 她由小⾁铺轻巧的跳出来,手中托着块紫红的肝。她两眼钉在肝上,嘴角透出点笑,象看着个最可爱的小孩的脸似的。 他急忙的走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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