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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火车集 作者:老舍 | 书号:44526 时间:2017/12/2 字数:82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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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 ![]() 二等车上人不多。胖胖的张先生和细瘦的乔先生对面坐着。二位由一上车就把绒毯铺好,为独据一条凳。及至车开了,而车上旅客并不多,二位感到除夕奔驰的凄凉,同时也微觉独占一凳的野心似乎太小了些。同病相怜:二人都拿着借用免票,而免票早一天也匀不出来。意见相合:有免票的人教你等到年底,你就得等到年底;而有免票的人就是愿意看朋友⼲着急,等得冒火!同声慨叹:今⽇的朋友——哼,朋友!——远非昔⽇可比了,免票非到除夕不撒手,还得搭老大的人情呀!一齐点头:把误了过年的罪过统统归到朋友⾝上;平常⽇子借借免票,倒还顺利,单等到年底才咬牙,看人一手儿!一齐没好意思出声:真他妈的! 胖张先生脫下狐⽪马褂,想盘腿坐一会儿;太胖,坐不牢;车上也太热,胖脑门上挂了汗:“茶房,打把手巾!”又对瘦乔先生:“车里老弄这么热⼲吗?坐机飞大概可以凉慡一点。” 乔先生早已脫去大⾐,穿着西⽪筩的⽪袍,套着青缎子坎肩,并不觉得热:“机飞也有免票,不难找;可是,”瘦瘦的一笑。 “总以不冒险的为是!”张先生试着劲儿往上盘两只胖腿,还不易成功。“茶房,手巾!” 茶房——四十多岁,脖子很细很长,似乎可以随时把脑袋摘下来,再安上去,一点也不费事——攥着満手的热⽑巾,很想热心服务,可是委屈太大了,一进门便和小崔聊起来:“看见了没有?二十七,二十八,连跟了两次车,算计好了大年三十歇班。好,事到临期,刘先生上来了:老五,三十还得跑一趟呀!唉,看见了没有?路上一共六十多伙计,单短我这么一个!过年不过,没什么;单说这股子别扭劲!”长脖子往胖张先生那边探了探,⽑巾换了手,揭起一条来,让小崔:“擦一把!我可就对刘先生说了:过年不过没什么,大年三十‘该’我歇班;跑了一年的车了,恰好赶上这么个巧当儿!六十多伙计,单缺我…”长脖子象倒流瓶儿似的,上下咕噜着气泡,憋得很难过。把小崔的⽑巾接过来,才又说出话来:“妈的不用混了,不⼲了,告诉你,事情妈的来得琊!一年到头,好容易…” 小崔的绿脸上泛出一点活儿气来,几乎可以当作笑意;头微微的点着,又要往横下里摇着;很想同情于老五,而决不肯这么轻易的失去自己的圆滑。自车长至老五,连各站上的挂钩的,都是小崔的朋友,他的瘦绿脸便是二等车票,就是闹到铁道部去大概也没人能否认这张特别车票的价值,正如同谁也晓得他⾝上老带着那么一二百两烟土而不能不承认他应当带着。小崔不能得罪人,对朋友们的委屈他都晓得,可就是不能给任何人太大的脸,而引起别人吃醋。他,谁也不得罪,所以谁也不怕;小崔这张车票——或是绿脸——印着全部人生的智慧。 “×,谁不是一年到头穷忙!”小崔想道出些自家的苦处,给老五一点机会抒散抒散心中的怨恨,象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的效果那样:“我还不是这样?大年三十还得跑这么一趟!这还不提,明天,大年初一,妈的还得看小红去!人家初一出门朝着财神爷走,咱去找那个臭,×!”绿嘴 ![]() ![]() ![]() 老五果然忘了些自家的委屈,同病相怜,向小崔颤了颤长脖子,近似善表情的骆驼。⽑巾已凉,回去从新用热⽔浇过;回来,经过小崔的面前,不再说什么,只微一闭眼,尚有余怨。车摇了一下,他⾝子微偏,把自己投到苟先生⾝旁。“擦一把!大年三十才动⾝?”问苟先生,以便重新引起自己的牢 ![]() ![]() ![]() 苟先生很体面,⽔獭领的青呢大⾐还未曾脫去,崭新的青缎子小帽也还在头上,⾐冠齐楚,端坐如仪,象坐在台上,等着向大家致词的什么大会主席似的。接过⽑巾,手伸出老远,为是把大⾐的袖子缩短一些;然后,胳臂不往回蜷,而画了个大半圆圈,手找到了脸,擦得很细腻而气派。把脸擦亮,更显出方头大耳朵的十分体面。只对老五点了点头,没有解释为什么在除夕旅行的必要。 “您看我们这个苦营生!”老五不愿意把苟先生放过去,可也不便再重述刚才那一套,更要把话说得有寸尺,正好于敬意之中带着些亲热:“三十晚上该歇,还不能歇!没办法!”接过来手巾:“您再来一把?” 苟先生摇了头摇,既拒绝了第二把⽑巾,又似乎是为老五伤心,还不肯说什么。路上谁不晓得苟先生是宋段长的亲戚,⽩坐二等车是当然的,而且要拿出点⾝分,不能和茶房一答一和的谈天。 老五觉得苟先生只摇了头摇有点发秃,可是宋段长的亲戚既已只摇了头也就得设法认为満意。车又摇动得很厉害,他走着浪木似的走到车中间,把⽑巾由⿇花形抖成长方,轻巧而郑重的提着两角:“您擦吧?”张先生的胖手心接触到⽑巾最热的部分,往脸上一捂,而后用力的擦,象擦着一面镜子。“您——”老五让乔先生。乔先生不大热心擦脸,只稍稍的把鼻孔中与指甲里的细腻而肥美的,可以存着也可以不存着的黑物让给了⽑巾。 “待会儿就查票,”老五不便于开口就对生客人发牢 ![]() “车上⼲吗弄这么热?!”张先生把⽑巾扔给老五。“您还是别开窗户;一开,准着凉!车上的事,没人管,我告诉您!”老五急转直下的来到本题:“您就说,一年到头跑车,好容易盼着大年三十歇一天,好,得了,什么也甭说了…” 老五的什么也甭说了也一半因为车到了一小站。 三等车下去几个人,都背着包,提着篮,匆匆的往站外走,又忽然犹豫了一下,唯恐落在车上一点什么东西。不下车的扒着玻璃往外看,有点羡慕人家已到了家,而急盼着车再快开了。二等车上没有下去的,反倒上来七八个军人,⽪鞋山响,⽪带油亮,搭上来四包特别加大的花炮,⾎红的纸包,印着金字。花炮太大,放在哪里也不合适,⽪鞋 ![]() ![]() ![]() 老五似乎有事,又似乎没事,由这头走到那头,看了看营副及排长,又看了看地上的爆竹,没敢言语,坐下和小崔聊起来。他还是抱怨那一套,把不能歇班的经过又述说了一回,比上次更详细満意。小崔由小红说到大喇叭,都是臭×。 老五心中微微有点不放心那些爆竹,又蹓回来。营副已然卧倒,似乎极疲乏,手 ![]() “⼲吗?”排长正把头⽪抓到歪着嘴昅气的程度。“怕教人给碰了,”老五缩着脖子说。 “谁敢碰?!⼲吗碰?!”排长的单眼⽪的眼瞪得极大而并不威严。 “没关系,”老五象头上庒了块极大的石头,笑得脸都扁了“没关系!您这是上哪儿?” “找揍!”排长心中极空洞,而觉得应当发脾气。老五知道没有找揍的必要,轻轻的退到张先生这边:“这就查票了,您哪” 张先生此时已和乔先生一胖一瘦的说得 ![]() ![]() ![]() ![]() 小崔的绿脸乌牙早在大家的记忆中,现在又见着了,小崔笑,大家反倒稍觉不得劲。头号金箍帽,眼视远处,似略有感触,把手中银亮的小剪子在腿上轻碰。第二金箍帽和小崔点点头。天津大汉一笑,赶紧板脸,似电灯的忽然一明一灭。山东大汉的手摸了摸帽沿,有许多话要对小崔说,暂且等回儿,眼神很曲折。老五似乎很替小崔难堪,所以须代大家向他道歉:“坐,坐,没多少客人,回来说话!”小崔略感孤寂,绿脸上黑了一下,坐下。 老五赶到面前去:“苟先生!”头号金箍帽觉得老五太张道好事,手早 ![]() ![]() ![]() ![]() 营副已打呼。排长见查票的来到,急把脚放在椅上,表示就寝,不可惊动。大家都视线下移,看地上的巨炮。山东大汉点头佩服,爆竹真长且大。天津大汉对二号金箍帽:“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听者无异议,一齐过去。到了车门,头号金箍帽下令给老五:“教他们把炮放到上边去!”二号金箍帽补充上,亦可以略减老五的困难:“你给他们搬上去!”老五连连点头,脖子极灵动,口中不说,心里算好:“你们既不敢去说,我只好点头而已;点头与作不作向来相距很远。”天津大汉最为慎重:“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老五心中透亮,知爆竹必不可动。 老五回到小崔那里,由绿脸上的锈暗,他看出小崔需要一杯开⽔。没有探问,他就把开⽔拿来。小崔已顾不得表示谢意,掏出来——连老五也没看清——一点什么,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的手心上,左手弯如一弓鞋;咧嘴,脸绿得要透⽩,有汗气,如受热放芽之洋葱。弓鞋扣在嘴上,微有起落,闭目, ![]() “比饭要紧!”老五歪着头赞叹。 “比饭要紧!”小崔神⾜,所以话也直慡。 苟先生没法再不脫去大⾐。脫下,眼珠 ![]() ![]() 快去过年,还不到家!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轮声这样催动。可是跑得很慢。星天起伏,山树村坟集团的往后急退,冲开一片黑暗,奔⼊另一片黑暗;上面灰烟火星急躁的冒出,后退;下面⽔点⽩气流落,落在后边;跑,跑,不 ![]() 张先生由架上取下两瓶⽩酒来,一边涮茶碗,一边说:“弟兄一见如故!咱们喝喝。到家过年,在车上也得过年,及时行乐!尝尝!真正二十年营口原封,买不到,我和一位‘満洲国’的大官匀来的。来,杀口!” 乔先生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接着。眼看着碗,手没处放,心里想主意。他由架上取下个大纸包来,轻轻的打开,里面还有许多小纸包,逐一的用手指摸过,如药铺伙计抓完了药对着药方摸摸药包那样。摸准了三包:⼲荔枝,金丝枣,五香腐⼲,都打开,对着酒碗才敢发笑:“一见如故!彼此不客气了!” 张先生的胖手捏破了一个荔枝,拍,响得有意思,恰似过年时节应有的响声。看着乔先生喝了一口酒,还看着,等酒已走下去才问:“怎样?” “太好了!”乔先生团着点⾆头,似不肯多放走口中的酒香“太好了!有钱也买不到!” 对喝。相让。慢慢的脸全红起来。随便的说,谈到家里,谈到职业,谈到朋友,谈到挣钱的不易,谈到免票…碗碰了碗,心碰了心,眼中都微 ![]() “我的量可——” “没的话!二十年的原封,决不能出⽑病!大年三十 ![]() 乔先生颇受感动:“好,我舍命陪君子!” 小崔也不怎么有点心事似的,谈着谈着老五觉得有到饭车上找点酒食的必要,而让小崔安静的忍个盹儿。“怎么着?饭车上去?”老五立起来,向车里瞭望。 小崔没拾碴儿。老五见苟先生已躺下,一双脚在椅子扶手上伸着,新半⽑半线的棕⻩⾊袜子还带着中间那道折儿。张乔二位免票喝得正⾼兴。营副排长都已睡 ![]() 小崔团了一团,窝在椅子上,闭上眼,嘴上叼着半截香烟。 张先生的一瓶已剩下不多,开解了钮扣,汗从鬓角流到腮上,眼珠发红⾆头已木,话极多。因⾆头不利落,所以有些话从横着来。但是心中还微微有点力量,在要对乔先生骂街之际,还能卷住⾆头,把 ![]() ![]() ![]() 忽然,拍,拍,拍…连珠炮响。排长刚睁眼,鼻上一“双响”⾎与火星并溅;起来,狂奔,脚下,⾝上,万响俱发,如践地雷。营副不及立起,火及全⾝, ![]() 苟先生惊醒,先看架上行李,一部分纸包已烧起,火自上而下,由远而近,若横行火龙,浑⾝火⾆。急起飞智,打算破窗而逃,拾鞋打玻璃,玻璃碎,风⼊,火狂;⽔獭领,四卷五篮,⾝上,都成燃料。车疾走,呼,呼,呼,风;拍,拍,拍,爆竹;苟先生狂奔。 小崔惯于旅行,闻声尚不肯睁眼,火已自⾜部起,⾝上极烫,烟土烧成膏;急坐起,烟,炮,火光,不见别物。⾝上烟膏发奇香,至烫,腿已不能动,渐及上部,成最大烟泡,形如茧。 小崔不能动,张先生醉得不知道动,乔先生狂奔,苟先生狂奔,排长狂奔,营副跪椅上长号。火及全车,硫⻩气重,纸与布已渐随爆竹声残灭,声敛,烟浓;火炙,烟塞,奔者倒,跪者声竭。烟更浓,火⼊木器,车疾走,风呼呼,烟中吐红焰,四处寻出路。火更明,烟⽩,火⾆吐窗外,全车透亮,空明多姿,火⾆长曳,如悬百十火把。 车⼊了一小站,不停。持签的换签,心里说“火”!持灯的放行,心里说“火”!搬闸的搬闸,路警立正,都心里说“火”!站长半醉,尚未到站台,车已过去;及到站台,微见火影,疑是眼花。持签的 ![]() ![]() 车出站,速加度。风火 ![]() ![]() ![]() ![]() 又到站,应停。持签的,打灯的,收票的,站岗的,脚行,正站长,副站长,办事员,记书,闲员,都⼲瞪眼,站上没有救火设备。二等车左右三等车各一辆,无人声,无动静,只有清烟缓动,明焰静燃,至为闲适。 据说事后检尸,得五十二具;沿路拾取,跳车而亡者又十一人。 元宵节后,调查员到。各方面请客,应酬很忙。三⽇酒⾁,顾不及调查。调查专员又有些私事,理应先办,复延迟三⽇。宴残事了,乃着手调查。 车长无所知,头号金箍帽无所知,二号金箍帽无所知,天津大汉无所知,山东大汉无所知,老五无所知,起火原因不明。各站报告售出票数与所收票数,正相合,恰少六十三张,似与车俱焚,等于所拾尸数。各站俱未售出二等票,二等车必为空车,绝对不能起火。 审问老五,虽无所知,但火起时老五在饭车上,既系二等车的看车夫,为何擅离职守,到饭车上去?起火原因虽不明,但擅离职守,罪有当得,开除示惩! 调查专员回衙复命,报告详细,文笔甚佳。 “大年三十歇班,硬还教我跟车;妈的⼲不⼲没多大关系!”老五颤着长脖,对五嫂说。“开除,正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甭着急,离了火车还不能吃饭是怎着?!”“我倒不着急,”五嫂想安慰安慰老五“我倒真心疼你带来那些青韮,也教火给烧了!” wWw.gG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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