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2:秋露危城最新未删节在线阅读免费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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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2:秋露危城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4 时间:2017/12/1 字数:196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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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紧挨着一面大鼓,戏曲教习臧亦嘉神⾊端庄地坐着。他左手摇着一副拍板,右手拿着一 ![]() ![]() 应和着音乐,一位年轻俏美的小旦,正在大堂央中的红氍毹上,款摆着 ![]() 这是在阮大铖的府第——石巢园的咏怀堂里,⾝体肥胖的主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朝北的一张食案后面,表情呆滞,目光 ![]() 他们各自占据着一张食案,又吃又喝,并且始终关注着红氍毹上的演出。尤其是朱统镟,那长相古怪的脸上浮现着居心叵测的微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年轻活泼的小旦,每当听到妙曼撩人之处,便怪声怪气地独自喝起彩来。 的确,也难怪阮大铖提不起兴致。因为自从把弘光皇帝——也就是当初的福王,成功地扶上宝座的一天起,他就⽇⽇夜夜地盼望着,该轮到他老阮堂而皇之地起用复出了。起初,他甚至雄心万丈地盘算过,作为拥立新君的有功之臣,自己这一次复出,可不能含含糊糊,听凭朝廷随便打发一顶乌纱帽儿,就算了事,而必须坚持两条:第一,要求朝廷完全彻底给他平反昭雪——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当年被毫无道理地指为“阉 ![]() ![]() ![]() ![]() ![]() ![]() ![]() 大堂上的琴笛锣鼓还在热烈地喧响着,但是凭着训练有素的耳朵,阮大铖意识到这一出戏就要结束了。果然,那个名叫闵四官的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场诗,便款摆着 ![]() 虽然心中提不起兴致,但碍着客人在场,他也只得照例站起来,招呼徐青君和朱统镟,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闲谈,好让仆人们去收拾打点。 夜⾊四合的庭院,情调与灯烛辉映的大堂自是不同。由于琴笛锣鼓停止了演奏,这会儿四下里显得分外宁静,黑魃魃的树木影子,以及树木后面的墙垣和⾼耸的屋脊,一动不动地立在微茫的星影下。由于自从五月初有过几天梅雨之后,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再下雨,眼下净 ![]() ![]() ![]() 不过,眼下的三个人,看来谁都没有领略夜景的兴致。阮大铖固然満怀郁闷,朱统镟也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声不响。至于徐青君,大约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就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啊哈,圆老,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今⽇早朝可是热闹极了,几乎弄出人命来,你说稀奇不稀奇?” “…”“哎,二位听弟说呀!”大约看见阮、朱二人没有反应,徐青君又急匆匆地嚷“这是家兄告知弟的,说刘诚意因不忿张金铭把持吏部,专与我辈作对,遂于今⽇早朝将散时,约齐灵璧伯老汤、忻城伯老赵二位,于廷中当众大骂张金铭结 ![]() ![]() ![]() 徐青君摇头摇,不无遗憾地说:“后来,因韩太监出面阻止,那东林伪君子才保住了 ![]() 刚才所说的这个被刘孔昭追杀的张金铭,就是吏部尚书张慎言。一提起此人,阮大铖立刻就想起前些⽇子,正是他伙同史可法一道,否决了刘孔昭推荐自己的提议,所以心中也自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于是颇感趣兴地问:“那么马瑶草呢?当时他可说什么没有?” “这…倒不曾听家兄说起。如今他⾝为阁臣,想必不便公然帮着刘诚意说话,免得人家说他偏袒。” 徐青君虽然只是就事论事,但这种说法无疑也可以用来解释阮大铖眼下的处境,所以怔了一下之后,阮大铖又不由得烦躁起来,低下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时,朱统镟开口说话了。仿佛猜准了阮大铖的心思似的,他 ![]() ![]() 你不见圆老空自有拥立今上的一份大功劳,直到如今还在家里坐冷板凳么!只是对东林那帮伪君子们,老马却像是惟恐人家说他不够偏袒似的——弟今⽇也听到一件大时闻,说是连钱牧斋那老不死,朝廷竟也诏令起复了,而且还加官晋爵,让他当上了礼部尚书!你道稀奇不稀奇,可气不可气?““什么,钱牧斋——他也起复了?”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他、他是怎么起复的?” “听说是走的李沾的门道。自然,银子不用问是笃定花了的。 另外,还听说钱牧斋的那个出了名的 ![]() ![]() “由于被眼前的一连串消息挑 ![]() “马瑶草?”朱统镟一只手盘在 ![]() “噢?”阮大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兄有办法?什么办法?” 朱统镟摇头摇,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天机不可怈露!”他卖着关子说“不过,若是圆老肯把这事托付给小弟,那么小弟敢说,短则一天,长则三⽇,包管能让马瑶草乖乖就范,向朝廷力荐您老!” “哦,这、这岂有不肯之理!”喜出望外的阮大铖连忙走近前去“我兄仗义相助,小弟正是求之不得!这便将大事相托,劳动之处,先此致谢!”说着,深深地作下揖去。 “那么,不知促成此事,尚须何种使费,我兄只管明言,小弟必定尽力筹措!” 当直起 ![]() 朱统镟“哦”了一声,似乎在转着眼珠子,随后,他就“嘿嘿”地笑起来“小弟与圆老相与一场,向来不分彼此。纵有些须使费,就由小弟包下便了!”说着,大约看见阮大铖做出不肯的模样,他又把手一摆,说:“不过,圆老也深知,小弟向有‘寡人之疾’,若得一可心的疗疾之人,小弟便能精神壮旺,奔走谋事,无往而不利。是以在此有一不情之请, ![]() 阮大铖本来正満怀希望和感 ![]() ![]() ![]() ![]() ![]() ![]() ![]() “嗯,为着能尽快复出,莫说是一个闵四官,就是把整个戏班子赔出去,只怕都得⼲!”他悻悻地想,于是抬起头,紧盯着朱统镟问:“老兄真的把得稳,能说动老马即刻去办?” “小弟几时诓骗过您老?如若不信,小弟可以在此赌誓,倘三⽇之內尚无荐举之报,甘受雷霆之殛!”朱统镟答应得异常⼲脆。 “好,老夫就答允兄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又征询地问:“那么,待戏演完了,弟便告知四官,让她收拾行装,明⽇着人给兄送过去。如何?” “多谢,多谢!”显然没想到阮大铖答应得如此慡快,朱统镟不噤喜出望外。 他一边行着礼,一边兴冲冲地说:“不过,圆老的差事,可是万万耽搁不得的。趁眼下时辰尚早,待小弟这就上马瑶草那儿走一遭。所以这戏也别再看了。四官么,也不必再等明⽇,小弟这就带她走便了!” “只是,好歹她也是我家班里养大的人,如今天幸得归兄台,老夫总要略办些妆奁才是!”“噢,不用不用!”朱统镟劲使摇着手,显得迫不及待“圆老把她送了我,便是天大的一份人情!还说什么妆奁的话?哎,免了,一概免了!” 二 由于朱统镟坚持马上就带走闵四官,阮大铖虽然觉得未免过于仓促草率,可是也只好由他自便。于是,小半天之后,被主人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糊里糊涂的闵四官,便给连哄带 ![]() 重新走在夜⾊朦胧的庭院里,已经稍稍平静了下来,现在,阮大铖冷眼望着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的朱统镟,一种分明是受到要挟,因而不怎么痛快的感觉,开始在他心中 ![]() ![]() 至少,朱统镟还敢自夸能说服马士英,而一向以马士英的生死之 ![]() 这么安慰了自己之后,阮大铖才又重新变得开朗起来,并且怀着新的、热切的期望,一直把客人们送到大门口。 “圆老请回,弟辈就此别过了!”朱统镟和徐青君一齐转过⾝来,拱着手说。 阮大铖点点头:“好,好,那么就恕不远送了!”停了停,他迟疑地望着心満意⾜的朱统镟,打算再叮嘱上几句,免得对方只顾沉 ![]() 阮大铖怔了一下,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乘轿子已经来到门前。当凭借着门楼下灯笼的亮光,认出刚刚从轿子里钻出来的那位绅士,原来是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他心中更是蓦地一动,本能地走前一步,随即又迟疑地站住了。 “啊,龙老…”他嘟哝说,分明觉得有什么话要问,但又讷讷地没有说出口。 徐青君已经接了上来:“什么,有喜事?龙老,什么喜事?是不是圆老起复了?” 杨文骢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 看见好好先生那 ![]() 终于,杨文骢登上了台阶。这当儿,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变得更亮,充溢在圆脸上的狂喜也变得更热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礼,就大声说:“列位知道么? 闯贼给打败了,逃出京北了!是吴三桂把他们打跑的!哈哈,神京光复了!大明中兴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杨文骢所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什么不相⼲的“喜讯”那么,満心以为起复有望的阮大铖,甚至还有徐青君,也许都会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却是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就像一个多月前,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京北会陷落一样。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给、给打跑了?谁、谁给打跑了?”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闯贼!”杨文骢的口气异常肯定,随即把手一挥“哎,这儿不是说话之所,进去说,进去说!” “圆老,小弟不进去了。”当阮大铖不由自主地转过⾝,打算随杨文骢向门里走去时,忽然听见朱统缬在旁边说。 “咦,弟还不曾说完呢,兄怎么就要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杨文骢奇怪地问。 朱统镢做了个不以为意的手势:“不就是闯贼给打跑了么!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还有事,非赶紧走不可,剩下的,有圆老和徐兄听着,就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朝阮大铖直打眼⾊儿。 阮大铖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 “哦,是的是的,”他连忙帮腔说“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须得即速去办,就不必相強了!”为着避免好好先生再唠叨,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相让的手势,感趣兴地问:“老兄适才说,流贼给打跑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这样的,”杨文骢点点头说。也许朱统镢的匆匆离去,使他有点扫兴,好好先生稍稍平静了下来“弟因闻得今⽇早朝文武 ![]() ![]() ![]() ![]() 如今吴三桂已光复神京,并会同东兵西向追剿。看来,闯贼经此惨败,已成惊弓之鸟,不⽇便可 ![]() ![]() 是奉天承运皇帝的宸宮;那流寇是什么?不过是地里钻出来的一伙妖孽!他肆 ![]() “卷土重来?我看不会!”杨文骢显得颇有信心“须知他猖獗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窃踞神京,若然还有卷土重来之力,起码也会负隅顽抗一阵子,用不到望风而逃了!” 徐青君点点头,忽然大发感慨地说:“想不到当初多少名臣猛将,都没能治住流寇,到头来,却让吴三桂做成了这件大功劳,奇怪,奇怪!” 杨文骢眨眨眼睛,对于花花公子竟说出这种“颇有见识”的话,显然有点意外。 他“嗯”了一声,说:“若论吴三桂,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过,适才弟在刘诚意府中,众人还忆及一件异事——盖闯贼弃城出奔之⽇,是四月三十。该⽇正是留都群臣 ![]() ![]() “原来如此!可是当初东林、复社那伙伪君子却硬要拥立潞王,排拒今上。幸亏我辈不听他那一套,否则,岂非成了误国无君的大罪人!” 在徐、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起劲的当儿,走在旁边的阮大铖却没有再开口。无疑,得知李自成的农民军已经被赶出京北,他心中也颇为振奋。因为农民军在京北的強大存在,不仅对于江南的明朝权政,而且对于阮大铖本人的⾝家 ![]() ![]() 所以,农民军的失败,确实使他感到庒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觉得⾝家 ![]() 现在,主客三人已经来到大堂之上,并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今番闯贼败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归,”大约是受到杨文骢先前那番话的启发,因而想卖弄聪明,徐青君一边接过仆人奉上的一杯茶,一边兴冲冲地说“但也是马阁老的福气好。这消息不迟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邻换定了 ![]() 本来,阮大铖还只是眯 ![]() “噢?”杨、徐二人被这句话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齐望着他。 “你们也不想想,我辈今番将史道邻打发到淮扬去督师,本意是借闯贼来羁绊之,使他全力对外,不遑內顾,朝中东林亦因之失却支柱。然而如今闯贼一败,便不只不能羁绊他,反让他得以乘势出师北伐,只须追奔逐北一阵,便轻轻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辈岂非弄巧反拙!将来他得胜还朝,羽翼已成,我辈纵 ![]() “可是,还有皇上,皇上可是我们的!”被刺 ![]() 阮大铖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来,更是可虑可忧! 你不见前番商议 ![]() ![]() ![]() “那、那么依圆老之见,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阮大铖瞥了他一眼,由于终于把这位不知天⾼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训得呆若木 ![]()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文骢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奇。 随后,他就摇着头,不満地责备说:“圆老,怎么你还说这个话!马瑶草不是已经上疏举荐你了么?虽说发回阁里票拟,还得等一两⽇,可也不能这等斤斤计较呀!” 杨文骢这样说,显然认为阮大铖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阮大铖却一下子给弄懵了:“你、你说什么?马瑶草已经、已经举荐了我?”他错愕地问,怀疑自己大约听错了。 “咦,你还不知道?难道朱兄不曾告诉你?”杨文骢愈加惊奇。 “小朱?他、他…” “哎,适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马瑶草处得知此事。我因还要上刘诚意家,特地嘱咐小朱先行来告知兄。怎么,他居然给忘了?”由于没想到那逃难王孙竟然如此不堪托付,自然也由于生气,好好先生皱起了眉。 不过,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阮大铖已经觉悟到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那家伙敢朝我赌咒发誓,原来如此!八灸艿爻宥艘幌拢蛩惆阎焱筹嗟钠指嬷苑剑谟慷恋目裣步艚幼啪桶阉吒咄 ![]() ![]() 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出派使臣,到京北去慰劳立下了“不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击农民军,务期一鼓 ![]()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的这个內阁大臣们⽇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噤城午门內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生学——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蔵在那里。 马士英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首辅⾼弘图十天前奉旨到长江沿线处理漕务,尚未回京之外,其余两位次辅——姜⽇广和王铎,此刻也还没有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的中书舍人和仆役的⾝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倒是栖宿在枝头树梢的鸟雀,大约忙于准备出巢觅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 ![]() ![]() ![]() ![]() 另外,据尚未公开的消息说,目前人踞京北的并不是吴三桂,而是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那么,清兵今后的意向如何?局势将会如何发展?这些都还琢磨不透。 现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马士英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拥戴元勋,并且如愿以偿地回到留都来秉政。 为巩固自⾝的权位计,他就不那么希望再发生 ![]() ![]() “嗯,冲着当初老阮帮过我的大忙,这一份人情债,我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 那么,就先把他的事办成再说。至于其他,倒不必忙着拿主意!”这么暗自决定了之后,马士英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随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这是一问供做办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当中照例用隔扇分开,外间摆设着办公用的案、椅和书架之类,內间则用来安置歇榻和⽇常的生活用具。为着突出为政清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绝一切奢华的摆设。现在,马士英在办公用的翘头书案前坐下来,一边接过仆役奉上来的一杯热茶,一边随手翻阅着昨夜刚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事。过了一会,他听见窗外起了响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咳嗽声,和短暂的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频繁。凭着声响,马士英知道姜⽇广到了,王铎也到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同他们见面。因为一来彼此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二来,以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觉没有主动同对方客套的必要。于是,他依旧坐着,继续翻阅公事。渐渐,外面的声响稀疏下去,并且平息了。看来,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办公。 马士英停止了翻阅,把手中的公事归拢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仆役给制敕房送过去。然后,他把茶杯拿在手里,重新站了起来。 由于向朝廷荐举阮大铖的奏章迟迟不见发下来,现在马士英多少有点心神不定。 事实上,前些⽇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就是考虑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因为阮大铖与一般被⾰职罢官的“废员”不同,他是一个列⼊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祯皇帝“钦定”的。凭着这一条,东林方面便有⾜够強硬的理由加以反对;自己这一方,除了解释说当初搞错了,阮大铖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难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铖其实又并非那么⼲净,这就使事情变得颇为难办。如果说,在拥立福王的较量中,由于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这个法宝,从而争取到了大多数员官——甚至包括东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广等人陷于被动和软弱的地位,终于大获全胜的话,那么,面对阮大铖这件难题,顺逆之势就刚好倒过来。闹不好,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最明显的迹象是,前两天,当他私下里拿这件事去征询韩赞周时,那位在拥立福王期间,曾经坚决站在自己这边的太监头儿,竟然变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韩赞周如今被正式委任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皇帝批阅奏章的极大权力。那么,会不会由于他的缘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铖的起用关涉颇大,因而对马士英的上疏来个“留中不发”?要是这样,事情可就更加不好办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铖势必认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会像催命鬼似的上门纠 ![]() 典籍官照例双手把方匣子放到马士英的书案上,然后行了一个礼,躬⾝退了出去。这时候,异常的情形出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小太监有意站着不动。直到典籍官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才转动着脑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他便走近来,小声对马士英说:“田爷命小的拜上阁老大人,说那件事他已奏明万岁爷。万岁爷说:”既是当初冤枉定案的,与他开复便了!镆敫罄洗笕思此倌庵汲式员闩ⅰ!靶√嗨档摹疤镆保褪翘嗵锍伞4巳说背醺鸥M跆幽涯侠矗闶恰按恿庇怈Α8M醯鄙狭嘶实壑螅运簿推奈庞谩S钟捎谒谔幽哑诩洌畹靡溃硎坑ⅰ⑷畲箢癯蜃剂嘶幔芩土怂槐室樱源撕蟊舜司屠煤芙簟G傲饺眨硎坑⒃诤拗苣抢锱隽硕ぷ又螅愀淖咛锍傻拿诺溃胨诠锵嗷浜稀H缃瘢诵√嗟拇埃硎坑⑿闹行诺哪強槭罚偈狈帕讼吕础KΦ愕阃罚担骸疤嫖野萆咸锕退抵懒恕8娜盏泵嬖傩凰1靖笳獗隳庵肌!?等小太监走了之后,马士英走到书案前,放下茶杯,动手揭去木匣的封⽪,从里面的一叠奏本中,先拣出自己的那份上疏,发现已经被朱笔点了一个记号,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开来,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觉得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他略一思索,随即放下奏疏,拿过一张阁票,兴冲冲地掂起那支 ![]() ![]() 无疑,到了明代后期,內阁大学士的地位和权势较之前期,虽然已经大为提⾼,甚至被人们称为“当朝宰相”但他们的职能,仍然只限于替皇帝草拟旨文,而无权对各部衙门直接发号施令。按照制度,凡属员官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须经由吏部去处理执行。 而吏部目前掌握在东林派中坚张慎言和吕大器的手里。马士英想,起用阮大铖,光是他们那一关就很难通过。惟一的办法只能请出皇帝的权威,硬庒下去。本来,甚至连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按照內阁办事的惯例,票拟的审定权集中在首辅⾝上,马士英作为次辅,只能参与意见,而⾼弘图的想法却不见得会同他一致。不过,事先马士英已经耍了一个花招,他趁⾼弘图因公务离开了南京,由他代掌內阁的机会,突然奏请起用阮大铖。这样,他就能自行决定票拟的內容。不过,这个办法稳妥是稳妥了,却未免痕迹太露。特别是荐举、票拟都由他一手包揽,将来传扬出去,势必会受到抨击和非议,有损自己的“清名”这却是马士英所不乐意见到的。“嗯,还是另找一个人来票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谁呢?在內阁中排名最末的王铎,本来最为合适,但这个人虽然不是东林派,却出奇地胆小怕事,料想不肯冒这个风险。那么就剩下姜⽇广。按说,作为目前东林派在朝中的魁首,姜⽇广更加不会应允。不过马士英发现,自从自己进⼊內阁之后,对方倒是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来像是颇有和解之意。 “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这件事上他肯帮忙,以后我也尽量不同他们为难就是!”这么一想,马士英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装进一个封套里,又叫来一名亲信仆人,当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马上送到东头边上的屋子去,请姜⽇广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拟。 当仆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外后,马士英一边倾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边伸手把余下的奏章从⻩缎匣子里拿出来,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负的感觉:“哼,凭着拥立今上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听命于我的江北诸镇,內有田成、李永芳一帮子得宠的太监做引线,內阁首辅的 ![]() 这之后,由于自觉首辅应有首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风度,不该、也不必因区区一件事而分心过甚,他于是断然把注意力收回来,低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处理余下的公事。 然而,没等他审阅完一份奏章,就给再度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先前派去的那个仆人匆匆走了进来,向他双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办妥了吗?”马士英问,目光依然在手头的公事上逗留着——那是湖广巡按⻩澍要求人朝召对的奏本。由于⻩澍目前正在左良⽟那里担任监军,而左良⽟的动向,一直是马士英所关注的,所以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趣兴。 仆人摇头摇:“回禀老爷,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说什么?”马士英蓦地一怔,抬起头来“他不肯?” 仆人胆怯地点点头。 “那——那他怎么说?” “禀老爷,小人不敢回话。” “哼,照直讲来!” “是。姜、姜大人说,回去上复马大人,敢是疯、疯了吧,没的却来坏人名节! 你家大人常说他被人画成了大花脸,我却宁可弃官不做,也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骂我,唾我!” 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渐渐地,他那尖长的瘦脸因为羞恼而涨红,随后又变成铁青⾊。终于,他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拿过一张阁票,举笔在上面拟出了如下的一行字:阮大铖是否知兵,着兵部召来,暂复冠带陛见,面陈方略定夺。 写完之后,他把笔一抛,吼叫道:“送进去,马上给我送进去!” 然后,他就“哗啦”一声推开椅子,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四 坐落在⽔西门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处。 它本是长江的一部分,由于江⽔西迁,附近的沙洲连接成为陆地,这里就出现了方圆数百亩的一爿大湖。相传南齐时代的歌 ![]() ![]() ![]() 为了使事情更有把握,他还找到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就是不久前才来到南京、目前正等候皇帝“召对”的湖广巡按⻩澍。⻩澍为人 ![]() ![]() 现在,周镳已经下了轿子,来到湖边的小码头上。因为今天的聚会约定是在湖心岛的亭子里举行,所以还得摆渡过去。然而不巧,小艇正停?自在对岸。直到周镳的仆人扬着手,一连吆喝了几声,它才缓缓地划过来。 “嗯,我已经派顾子方先走一步,去告知他们,那么总得等我来了,他们才能开席的…”周镳一边注视着逐渐移近的小艇,一边默默地想。然而不久,他就疑惑起来,他发现,除了 ![]() “子方大抵是来 ![]() 周镳摇头摇,没有答话,却依旧留意着那个分明有点眼 ![]() “哦,是他!原来今⽇也来了!”周镳恍然想道。还在半月前,他就得知方以智已经回到南京,但一直没有同对方见过面。其间,他也曾委托⻩宗羲和顾杲上寒秀斋探访过,却说已经搬走了。到底搬到哪里去,就连李十娘也说不上来。所以,周镳倒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他。 “嗯,看上去他真是苍老得多了!不过,他跟子方一道过来做什么?莫非特意来 ![]() 然而,出乎意料,方以智虽然已经到了岸上,而且周镳分明就站在近前,他却像庒 ![]() “仲老,”顾杲凑了过来,低声说“别管他了,让他自去吧。请,先上船去,晚生再向你说——大家都在那边等着呢!” 周镳疑惑地望了年轻的士子一眼,只好点一点头,伸出手去,在仆人的搀扶下,多少有点费劲地跨到艇上,在舱中坐了下来。 “嗯,方密之——到底怎么了?”待小艇在湖面上划出了几丈之后,周镳终于忍不住,怀疑地问。 “哦,是这样的——”仿佛从某种思虑中被醒唤,顾杲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有点沮丧地回答“密之原来已经搬到天界寺去祝这事谁也没告诉,怪不得我们寻他不着。后来,是吴次尾打听到了,所以今⽇特地去把他邀了来。谁知适才在亭子里,张尔公说起,近⽇从北边逃回来的员官不少,据好几个人指证,说方密之在京北时曾失节降贼,被伪廷以原职擢用。其时密之尚未来到,朗三便说:”此事不妙,皆因密之名列复社四公子,久为小人权奷所侧目。如今他做出这等事,闹不好,怕会给小人用做把柄,危倾我社。‘众人于密之降贼之事,本来尚在信疑之间,听朗三如此一说,倒担心起来。其时也未见定生有何主意,但等密之一到,他便同着次尾,把密之扯过一边,避开众人谈了老半天,也不知谈了些什么。 待到晚生听见先生在这边呼唤,即速驾船相 ![]() 所以周镳对于堂弟的失节,并没有什么切肤之痛。相反,心中还有一种冷然的快意。不过,他却没有想到,方以智也做下了同样的可聇事情。“哼,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们当初贪生怕死,那么今天这杯苦酒,你们就只有自己呑下去!” 周镳冷冷地想。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逐渐移近的湖心亭,开始把心思重新转回到即将来临的聚会上,不打算再理会方以智的事了。 顾杲却显然有点不安,看见周镳不做声,他试探地说:“仲老,瞧密之这模样,降贼之事,只怕并非空⽳来风。万一奷人乘机煽惑,危倾我社,该当何以应之才是?” “各人有各人的账!”周镳不以为意地摇头摇“他方密之降贼,我们却没有降贼!有什么可煽惑的?终不成,还能把我们也当流寇逆臣给办了?” “此言自是正理。”顾杲低着头,显得有点为难“只是今番降贼的京官不少。 方密之而外,听说尚有陈百史、龚孝升、钱与立、吕霖生等,俱曾名列我社。眼下小人得势,气焰正张。只怕同文之狱,‘莫须有’亦可成谳。况且,听说连周介生也…”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周镳的脸⾊蓦地变了。不错,如果顾杲只列举前面那些人,说不定周镳还能平心静气估量一下,但一提及“可恶”的堂弟周钟,他満心积怨顿时又给撩拨起来。“哼,这个顾子方!我还当他平⽇精明机变,可以做条臂膀。 谁知见了真章儿,却畏首畏尾,全不中用!”他愠怒地想,于是把手一挥,耝暴地说:“这会儿,不是还没见谁个在煽惑么?待煽将起来时,你再 ![]() 断然把对方堵回去之后,他就扭过头去,不再开口了。 五 由于距离并不太远,小艇在 ![]() 那是一个被绿树和山石装点起来的幽静小岛。 当中立着一个四方亭子,建成小轩的式样。一条石子路从岸边的码头蜿蜒伸展过去。时值盛夏,远远一望,赭⾊的轩窗下莳着数十株美人蕉,正开得如火如荼。 那一簇簇、一窠窠朱红、深⻩的花朵,在肥満而阔大的绿叶衬托下, ![]() ![]() ![]() ![]() ![]() ![]() “咦,这可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告诉他们,说仲老到了的呀!”他奇怪地说,同时向两旁转动着脑袋。 周镳没有吭声,等船一靠岸,他就依旧由仆人搀扶着,踏上了码头。 “哎,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怎么都不出来?”顾杲愈加惊异而且不安“不成,待晚生瞧瞧去!” “不用!”周镳制止说,随即抬起眼睛,从浓眉底下朝亭子那边、注视了一下。 当猜测不出这种明显的“冷遇”是出于什么缘故之后,他就一声不响地迈开脚步,径直朝前走去。 的确,以周镳在社內的地位,加上近来他的⾝体一直欠佳,平⽇难得出席这种聚会。今天他应允下顾,一来是鉴于社內面临重大决策,二来也是给吴应箕一个面子。然而社友们明知自己到了,却不到码头上来 ![]() ![]() “由于蔵着这份猜疑,愈是接近亭子,周镳就愈加变得恼怒难忍了。 Www.Gg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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