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集最新未删节在线阅读免费下载 |
![]() |
|
古城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主妇集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91 时间:2017/11/10 字数:15212 |
上一章 生贵 下一章 ( → ) | |
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镰刀,锋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试一试刀锋后,又向⽔里随意砍了几下。秋天来溪⽔清个透亮,活活的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 ![]() ![]() ![]() ![]() ![]() 贵生住的地方离大城廿里,离张五老爷围子两里。五老爷是当地财主,近边山坡田地大部分归五老爷管业,所以做田种地的人都与五老爷有点关系。五老爷要贵生做长工,贵生以为做长工不是住围子就得守山,行动受管束,大不愿意。 自己用镰刀砍竹子,剥树⽪,搬石头,在一个小土坡下,去溪⽔不远处,借五老爷土地砌了一栋小房子,帮五老爷看守两个种桐子的山坡,作为借地住家的 ![]() ![]() ![]() ![]() ![]() 在乡下,远近几里村子上的人,都和他相 ![]() ![]() 他却乐意到离住处不远桥头一个小生意人铺子里去。那开杂货铺的老板是沅⽔中游浦市人,本来飘乡作生意,每月一次,挑货物各个村子里去和乡下人讲买卖,吃的用的全卖。到后来看中了那个桥头,知道官路上往来人多,与其从城里打了货四乡跑,还不如在桥头安个家。一面作各乡生意,一面搭个亭子给过路人歇脚,就近作过路人买卖。因此就在桥头安了家。住处一定,把老婆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也接来了。浦市人本来为人和气,加之几年来与附近各村子各大围子都有往来,如今来在桥头开铺子,生意发达是很自然的。那老婆照浦市人中年妇女打扮,头上长年裹一块长长的黑⾊绉绸首帕,把眉⽑拔得细细的。一张口甜甜的,见男的必称大哥,女的称嫂子,待人特别殷勤。因此不到半年,桥头铺子不特成为乡下人买东西地方,并且也成为乡下人谈天歇息地方了。夏天桥头有三株大青树,特别凉慡。冬天铺子里土地上烧得是大树 ![]() 贵生和铺子里人大小都合得来,手脚又勤快,几年来,那杂货铺老板娘待他很好,他对那个女儿也很好。山上多的是野生瓜果,栗子榛子不出奇,三月里他给她摘大莓,六月里送她地枇杷,八九月里还有出名当地、样子象⼲海参、瓤⽩如⽟如雪的八月瓜,尤其逗那女孩子 ![]() 那老板娘一年前因为回浦市去吃喜酒,害蛇钻心病死掉了,杂货铺充补了个⽑伙,全⾝无⽑病,只因为 ![]() 贵生不知为什么总不大 ![]() ![]() 贵生其时正在溪⽔边想癞子会不会作“卖油郞”围子里有人搭口信来,说五爷下乡了,要贵生去看看南山桐子 ![]() 贵生听了信,即刻去山上看桐子。 贵生上了山,山上泥土松松的,树 ![]() ![]() ![]() ![]() 贵生看过桐子,回到家里,晚半天天还早,就往围子去禀告五爷。 到围子时,见院里搁了一顶轿子,几个脚夫正闭着眼蹲在石碌碡上昅旱烟管。贵生一看知道城里另外来了人,转⾝往仓房去找鸭⽑伯伯。鸭⽑伯伯是五老爷围子里老长工,每天坐在仓房边打草鞋。仓房不见人,又转往厨房去,才见着鸭⽑伯伯正在小桌边同几个城里来的年青伙子坐席,用大提子从黑⾊瓮缸里舀取烧酒,煎千鱼下酒。见贵生来就邀他坐下,参加他们的吃喝。原来新到围子的是四爷,刚从河南任上回城,赶来看五爷,过几天又得往河南去。几个人正谈到五爷和四爷在任上的种种有趣故事。 一个从城里来的小秃头,老军务神气,一面笑一面说:“人说我们四老爷实缺骑兵旅长是他自己玩掉的。一个人爱玩,⾐禄上有一笔账目,不玩见阎王销不了账,死后来生还是玩。上年军队扎在汝南地方,一个月他玩了八个,把那地方尖子货全用过了,还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女人都是尿脬做成的,要不得。一⾝⽩得象灰面,松塌塌的,一点儿无意思,还装模作态,这样那样。‘你猜猜花多少钱。四十块夜一,除八王外块不算数。你说,年青人出外胡闹不得,我问你,我们哥子们想胡闹,成不成?一个月七块六,火食三块三除外还剩多少?不剃头,不洗⾐,留下钱来一年还不够玩一次,我的伯伯,你就让我胡闹我从哪里闹起!“ 另一⾼个儿将爷说: “五爷人倒好,这门路不象四爷 ![]() 鸭⽑伯伯说: “牛⾁炒韭菜,各人心里爱。我们五爷花姑娘弄不了他的钱,花骨头可 ![]() “别人说老太太是怄气死的。” “可不是。花三万块钱挣了一个大面子,有涵养也不能不心疼!明明⽩⽩五爷上了人的当,哑子吃⻩连,怎不生气?一包气闷在心中,病了四十天,完了,死了。” “可是五爷为人有孝心,老太太死时,他办丧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花了一万六千块钱,谁不知道这件事!都说老太太心好命好,活时享受不尽,死后还带了万千元宝锞子,四十个丫头老妈子照管箱笼,服侍她老人家一路往西天,热闹得比段老太太出丧还人多,执事挽联一里路长。有个孝子尽孝,死而无憾。” 鸭⽑伯伯说: “五爷怕人笑话,所以做面子给人看。因为老太太生前爱面子,五爷又是过房的,一过来就接收偌大一笔产业。老太太如今归天了,五爷花钱再多也应该。花了钱,不特老太太有面子,五爷也有面子。人都以为五爷傻,他才真不傻!若不是花骨头 ![]() “不多久在城里听说又输了五千。后来想冲一冲晦气,要在潇湘馆给那南花湘妃挂⾐,六百块钱包办一切,还是四爷帮他同那老子婊说妥的。不知为什么,五爷自己临时又变卦,去美孚洋行打那三抬一的字牌,夜一又输八百。六百给那花王开苞他不⼲,倒花八百去熬夜一,坐夜一三顶拐轿子,完事时给人开玩笑说:谢谢五爷送礼。真气坏了四爷。” “花脚狗不是⽩面猫,各有各的脾气。银子到手哗喇哗喇花,你说莫花,这哪成!这些人一事不作偏有钱,钱财象是命里带来的。命里注定它要来,门板挡不住;命里注定它要去,索子链子缚不祝王⽪匠捡了锭银子,睡时搂到怀里睡,醒来银子变泥巴。你我是穷人,和⻩花姑娘无缘,和银子无缘,就只和酒有点缘分。我们喝完了这碗酒,再喝一碗罢。贵生,同我们喝一碗,都是哥弟子兄,不要拘拘泥泥。” 贵生不想喝酒,捧了一大包板栗子,到灶边去,把栗子放在热灰里煨栗子吃。且告给鸭⽑伯伯,五爷要他上山看桐子,今年桐子特别好,过三天就是⽩露,要打桐子也是时候了。哪一天打,定下⽇子,他好去帮忙。看五爷还有不有话吩咐,无话吩咐,他回家了。 鸭⽑伯伯去见五爷禀⽩“溪口的贵生已经看过了桐子,山向 ![]() ![]() 城里来的四爷正同五爷谈卜术相术,说到城里中街一个杨半痴,如何用哲学眼光推人流年吉凶和命 ![]() ![]() 贵生进院子里时,担心把五爷地板弄脏,赶忙脫了草鞋,⾚着脚去见五爷。 五爷说“贵生,你看过了我们南山桐子吗?今年桐子好的很,城里油行涨了价,挂牌二十二两三钱,海上汉口洋行都大进。报上说欧洲整顿海军,预备世界大战,买桐油漆大战舰,要的油多。洋⽑子 ![]() 贵生一点不懂五爷说话的用意,只是带着一点敬畏之忱站在堂屋角上。 鸭⽑伯伯打圆儿说“五爷,我们什么时候打桐子?” 五爷笑着“要发洋财得赶快,外国人既等着我们国中桐油油船打仗,还不赶快一点?明天打后天都好。我要自己去看看,就便和四爷打两只小⽑兔玩。贵生,今年南山兔子多不多。趁天气好,明天去罢。” 贵生说“五爷,您老说明天就明天,我家里烧了茶⽔,等四爷五爷累了歇个脚。没有事我就走了。” 五爷说“你回去罢。鸭⽑,送他一斤盐两斤片糖,让他回家。” 贵生谢了谢五爷,正转⾝想走出去,四爷忽揷口说“贵生,你成了亲没有。”一句话把贵生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望着这退职军官私 ![]() 鸭⽑接口说“我们劝他看一门亲事,他怕被女人 ![]() 四爷说“贵生,你怕什么?女人有什么可怕?你那样子也不是怕老婆的。我和你说,看中了什么人,尽管把她弄进屋里来。家里有个婆娘,对你有好处,你不明⽩?尽管试试看,不用怕!” 贵生记起刚才在厨房里几个人的谈话,所以轻轻的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勉強不来。”随即同鸭⽑走了。 四爷向五爷笑着说“五爷,贵生相貌不错,你说是不是。” 五爷说“一个大憨子,讨老婆进屋,我恐怕他还不会和老婆做戏!” 贵生拿了糖和盐回家,绕了点路过桥头杂货铺去看看。到桥头才知道当家的已进城办货去了,只剩下金凤坐在酒坛边纳鞋底。见了贵生,很有情致的含着笑看了他一眼,表示 ![]() ![]() 金凤说“贵生,你也上城了吧,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斤盐,两斤糖,五老爷送我的。我到围子里去告他们打桐子。” “你五老爷待人可好?” “城里四老爷也来了,还说明天要来山上打兔子…”贵生想起四爷先前说的一番话,咕咕的笑将起来。 金凤不知什么好笑,问贵生“四爷是个什么样人物。” “一个大军官,听说做过军长、司令官,一生就是 ![]() “有钱的总是这样过⽇子,做官的和开铺子的都一样。我们浦市源昌老板,十个大木簰从洪江放到桃源县,一个夜里这些木簰就完了。” 贵生知道这个故事,所以贵生说“都是女人。” 金凤脸绯红,向贵生瞅着,表示议抗“怎么,都是女人! 你见过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有坏,和你们男子一样,不可一概而论!“ “我不是说你!” “你们男的才真坏,什么四老爷、五老爷,有钱就是大王,蹋糟人,不当数…”其时,正有三个过路人,过了桥头到铺子前草棚下,把担子从肩上卸下来,取火昅烟,看有什么东西可吃。买了一碗酒,三人共同用包⾕花下酒。贵生预备把话和金凤接下去,不知如何说好。三个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桥下去洗手洗脚。过一阵走上来时,见三人正预备动⾝,其中一个顶年青的,打扮得象个玩家,很多情似的,向金凤瞟着个眼睛,只是笑。掏钱时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条大银链子,且自言自语说“银子千千万,难买一颗心。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郞。”三人走后金凤低下头坐在酒坛上出神,一句话不说。贵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话接续说下去,无从开口。 到后看天气很好,方说“金凤,你要栗子,这几天山上油板栗全爆口了。我前天装了个套机,早上去看,一只松鼠正拱起个⾝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见我来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捡栗子吧,地下多得是!”金凤不答理他,依然为刚才过路客人几句轻薄话生气。贵生不大明⽩,于是又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在我砂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会打断你的手!” 金凤说“我记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贵生说“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凤笑着“现在你怕我…” 贵生好象懂得金凤话中的意思,向金凤眯眯笑,心里回答说“我一定不怕。” ⽑伙割了一大担草回来了,一见贵生就叫唤“贵生,你不说上山割草吗?” 贵生不理会,却告给金凤,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去拿,因为明天打桐子,他上山去帮忙,五爷四爷又说要来赶兔子,恐怕没空闲。 贵生走后⽑伙说“金凤,这憨子,人大空心校”金凤说“莫 ![]() ⽑伙说“这种人不会生气。我不是锡酒壶,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贵生带了他的镰刀上山去。山脚雾气平铺,犹如展开一片⽩毯子,越拉越宽,也越拉越保远远的看到张家大围子嘉树成荫,几株老⽩果树向空 ![]() 可是一会儿田塍上就有马项铃鎤啷鎤啷响,且闻人语嘈杂,原来五爷四爷居然赶早都来了。贵生慌忙跑下坡去牵马。 来的一共是十二个男女工,四个跟随,还有几个围子里捡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动起手来,从顶上打起,有的爬树,有的用竹竿巴巴的打,草里泥里到处滚着那种紫红果子。 四爷五爷看了一会儿,也各捞一 ![]() “五爷,你瞧这象个什么东西?” “四爷,你真是孤陋寡闻,八月瓜也不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我说它简直象…” 贵生因为预备送八月瓜给金凤,耳听到四爷说了那么一句耝话,心里不自在,顺口说道:“四爷五爷 ![]() 五爷取了一枚,放在热灰里煨了一会儿,捡出来剥去那层黑⾊硬壳,挖心吃了。四爷说那东西腻口甜不吃,却对于贵生家里一支钓鱼竿称赞不已。 四爷因此从钓鱼谈起,溪里,河里,江里,海里以及北方芦田里钓鱼的方法如何不同,无不谈到。忽然一个年轻女人在篱笆边叫唤贵生,声音又清又脆。贵生赶忙跑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爷眼睛尖,从门边一眼瞥见了那女的⽩首帕,大而乌光的发辫,问鸭⽑“女人是谁”鸭⽑说:“是桥头上卖杂货浦市人的女儿。內老板去年热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钻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这个小⽑头,今年満十六岁,名叫金凤。其实真名字倒应当是‘观音’!卖杂货的大约看中了贵生,又憨又強一个好帮手,将来会承继他的家业。贵生倒还拿不定主意,等风向转。真是⽩等。” 四爷说“老五,你真是宣统皇帝,住在紫噤城傻吃傻喝,围子外什么都不知道。山清⽔秀的地方一定地贵人贤,为什么不…”鸭⽑搭口说“算命的说女人八字重,克⽗⺟,庒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动她。贵生一定也怕克…”正说到这里,贵生回来了,脸庞红红的,想说一句话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 ![]() 五爷说“贵生,你怕什么?” 贵生先不明⽩这句话意思所指,茫然答应说“我怕精怪。” 一句话引得大家笑将起来,贵生也笑了。 几人带了两只瘦⻩狗,去荒山上赶兔子,半天毫无所得。 晌午时又回转贵生家过午。五爷问长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给鸭⽑,分三担桐子给贵生酬劳,和四爷骑了马回围子去了。回去本不必从溪口过⾝,四爷却出主张,要五爷同他绕点路,到桥头去看看。在桥头杂货铺买了些吃食东西,和那生意人闲谈了好一阵,也好好的看了金凤几眼,才转回围子。 回到围子里四爷又嘲笑五爷,以为在围子里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间疾苦。话有所指,五爷明⽩意思。 五爷说“四爷你真是,说不得一个人还从狗嘴里抢⾁吃。” 四爷在五爷肩头打了一掌说“老五,别说了。我若是你,我就不象你,一块肥羊⾁给狗吃。你不看见:眉⽑长,眼睛光,一只画眉鸟,打雀儿!” 五爷只是笑,再不说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五爷 ![]() 这方面发生的事贵生自然全不知道。 贵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担桐子,捡荒还可得两三担,家里有五六担桐子沤在 ![]() ⽇月 ![]() ![]() 杂货铺一到晚上,⽑伙就地烧一个树 ![]() ![]() ![]()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昅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二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好几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 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了,无事可做,便从酒坛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八字,必说金凤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说“老板,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学‘归归红,归归红’,‘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①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庠庠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于是也学杜鹃叫了几声。 ⽑伙间或多揷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 ![]()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么一点儿 ![]() ![]() 一天落大雨,贵生留在家里 ![]() ![]() 他预备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子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 ![]() 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婆婆粥,鱼呀⾁呀煮了一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慡”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 测字的说“人逢喜事精神慡,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话有道理。 回到舅舅⾝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腐也好。只要他开口,可拿定七八成。 掌柜的答应了,有一点钱就可以趁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副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我帮你一点钱。”厨子起⾝把存款全部从 ![]() 贵生吃吃的说“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 ![]() ![]()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好,贵生⾼⾼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长工说:“五爷不知为什么心⾎来嘲,派我们办货! 好象接媳妇似的,开了好长一张单子,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坏事可教别人遭殃。”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象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罢。”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 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去了。问金凤⽗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却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伙,⽑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女吵了嘴,老的赌气走了,所以金凤不大⾼兴。他依然坐在那条矮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昅烟。 ⽑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说“贵生,金凤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吧?” 金凤向⽑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 ![]() ![]() ⽑伙萎了下来,向贵生憨笑着“当真 ![]()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舅舅那里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神气索漠的说:“城里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和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么说下去好,于是转口向⽑伙“围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 “不止请客…” ⽑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坐下来总象是冰锅冷灶的。杜老板很久还不回来,金凤说话要理不理。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 ![]()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去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围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已看好了⽇子,今晚进门,要大家杀黑前去帮忙,抬轿子接人!听到这消息,贵生好象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 ![]()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柜台前低头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做薛仁贵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还要当土匪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好几天,看戏了罢。”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贵生听桥下有人捶⾐,知道金凤在桥下洗⾐,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撤除,一条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贵生说:“金凤,你有大喜事,贺喜,贺喜!”金凤头也不抬,停了捶⾐,不声不响。贵生从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说不出话,对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脚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舂绸薄棉袍子,外罩件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很好。吃了没有? 厨房里去喝酒罢。“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矫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新人。属虎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 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伯伯换了一件新⽑蓝布短⾐,跑出来看轿子,见到贵生,就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上接亲的人,其中有个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慨大方,到那里时一定请我们吃城里带来的嘉湖细点,还有包封。” 另一个长工说“我还欠他二百钱,记在⽔牌上,真怕见他。” 鸭⽑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账那当然免了,你抬轿子小心点就成了。” 一个⽑胡子长工说“你们抬轿子,看她哭多远,过了大青树还象猫儿那么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说,大姐,你再哭,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还是哭你怎么样?” “我当真抬她回去。”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回门的耝糙笑话,装成女子的声音向⺟亲诉苦:“娘,娘,我以为嫁过去只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坏,夜里不许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贵生不作声,咬着下 ![]() ![]() ![]() 贵生见人多话多,独自走到仓库边小屋子里去。见有只草鞋还未完工,就坐下来 ![]() ![]() ![]() 帮我个忙挑几担⽔罢。等会儿还要⽔用。“ 贵生担起⽔桶一声不响走出去。院子里烧了几堆油柴,正屋里还点了蜡烛,挂了块红。住在围子里的佃户人家妇女小孩都站在院子里,等新人来看热闹。贵生挑⽔走捷径必从大门出进,却宁愿绕路,从后门走。到井边挑了七担⽔,看看⽔平了缸,才歇手过灶边去烘草鞋。 ![]() ![]() 鸭⽑伯伯本来应当去打发轿子接人的。既得回避,因此估计新人快要进围子时,就邀贵生往后面竹园子去看⽩菜萝卜,一面走一面谈话。 “贵生,一切真有个命定,勉強不来。看相的说邓通是饿死的相,皇帝不服气,送他一座铜山,让他自己造钱,到后还是饿死。城里王财主,原本挑担子卖饺饵营生,气运来了,住⾝在那个小庙里,墙倒坍了,两夫妇差点儿庒死,待到两人从泥灰里爬出来一看,原来墙里有两坛银子,从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么!桥头上那杂货铺小丫头,谁料到会作我们围子里的人?五爷是读书人,懂科学,平时什么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么‘挨挨试试”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进城一输又是两千,被四爷把心说活了。四爷说,’五爷,你玩不得了,手气痞,再玩还是输。找个“原汤货”来冲一冲运气看,保准好。城里那些⽑⺟ ![]() ![]() 贵生一脚踹到一个烂笋瓜上头,滑了一下,轻轻的骂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认货!” 鸭⽑伯伯以为话是骂杜老板女儿,就说“这倒是认货不认人!” 鸭⽑伯伯接着又说“贵生,说真话,我看杂货铺杜老板和那丫头先前对你倒很有心,旁观者清,当局者 ![]() ![]() 贵生说“鸭⽑伯伯,你说的是笑话。” 鸭⽑伯伯说“不是笑话!一切是命,半点不由人。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头还只打量你同她俩在桥头推磨打⾖腐!”说的当真不是笑话,不过说到这里,为了人事无常,鸭⽑伯伯却不由得不笑起来了。 两人正向竹园坎上走去,上了坎,远远已听到唢呐呜呜咽咽的声音,且听到炮竹声,就知道新人的轿子来了。围子里也骤然显得热闹起来。火炬都点燃了,人声杂遝。一些应当避开的长工,都说说笑笑跑到后面竹园来,有的还⽑猴一样爬上大南竹去眺望,看人马进了围子没有。 唢呐越来越近,院子里人声杂 ![]() 三声大炮放过后,唢呐吹“天地 ![]() 半夜里,五爷正在雕花板 ![]() 鸭⽑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桥头,火正壮旺,桥边大青树也着了火,人只能站在远处看。杜老板和癞子是在火里还是走开了,一时不能明⽩。于是又赶过贵生处去,到火场近边时,见有好些人围着看火,谁也不见贵生,人是烧死了还是走了,说不清楚。鸭⽑用一 ![]() 转围子时,半路上正碰着五爷和那新姨。五爷说“人烧坏了吗?” 鸭⽑伯伯结结巴巴的说“这是命,五爷,这是命。”回头见金凤正哭着,心中却说“丫头,做小老婆不开心?回去一索子吊死了吧,哭什么?” 几人依然向起火处跑去。 一九三七年三月作,五月改作——北平—— ①杜鹃和竹雀鸣叫声。 wWW.ggCCxs.Com |
上一章 主妇集 下一章 ( → ) |
《主妇集未删节》情节环环相扣、逻辑严谨,是一本十分精彩的小说,古城小说网免费提供沈从文作品集主妇集最新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