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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苏童 | 书号:39273 时间:2017/9/5 字数:306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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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也许是个哑巴胎。他的沉默寡言使我家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障⾜有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里我出世成长蓬![]() 去年冬天我站在城市的某盏路灯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意识到这将成为一种习惯在我⾝上滋生蔓延。城市的灯光往往是雪⽩宁静的。我发现我的影子很蛮横很古怪地在⽔泥人行道上洇开来,像一片风中芦苇,我当时被影子追踪着,双臂前扑,扶住了那盏⾼庒氖灯的金属灯柱。回头又研究地上的影子,我看见自己在深夜的城市里画下了一个逃亡者的像。 一种与生俱来的惶 ![]() ![]() 我特别注重这类奇特的体验总与回忆有关。我回忆起从前有许多个⻩昏,⽗亲站在我的铁 ![]() 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们了,我是我⽗亲的儿子,我不叫苏童。我有许多⽗亲遗传的习惯在城市里展开,就象一面⽩⾊丧旗揷在你们前面。我喜 ![]() ![]() ![]() 我的枫杨树老家沉没多年我们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鱼回归的路途永远 ![]() 你现在去推开我⽗亲的家门,只会看见⽗亲还有我的⺟亲,我的另外六位亲人不在家。他们还在外面像黑鱼一般涉泥流浪。他们还没有抵达那幢木楼房子。 我⽗亲喜 ![]() 我无法解释一个人对⼲草的依恋,正如同无法解释天理人伦。追溯我的⾎缘,我们家族的故居也许就有过这种⼲草,我的八位亲人也许都在故居的⼲草堆上投胎问世,带来这种特殊的记忆。⽗亲面对⼲草堆可以把自己变作巫师。他抓起一把⼲草在夕 ![]() 祖⺟蒋氏、祖⽗陈宝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环子从⼲草的形象中脫颖而出。 但是我无缘见到那些亲人。我说过⽗亲也许是个哑巴胎。 当我想知道我们全是人类生育繁衍大链环上的某个环节时,我內心充満甜藌的忧伤,我想探究我的⾎流之源,我曾经纠 ![]() ![]() ![]() 一九三四年。 你知道吗? 一九三四年是个灾年。 有一段时间我的历史书上标満了一九三四这个年份。一九三四年迸发出強壮的紫⾊光芒圈住我的思绪。那是不复存在的遥远的年代,对于我也是一棵古树的年轮,我可以端坐其上,重温一九三四年的人间沧桑。我端坐其上,首先会看见我的祖⺟蒋氏浮出历史。 蒋氏⼲瘦细长的双脚钉在一片清冷浑浊的⽔稻田里一动不动。那是关于初舂和农妇的画面。蒋氏満面泥垢,双颧突出,垂下头去听腹中婴儿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像一座荒山,被男人砍伐后种上一棵又一棵儿女树。她听见婴儿的声音仿佛是风吹动她,吹动一座荒山。 在我的枫杨树老家,舂⽇来得很早,原⽩⾊的 ![]() ![]() ![]() ![]() 我祖上的女人都极善生养。一九三四年祖⺟蒋氏又一次孕怀了。我⽗亲正望渴出世,而我伏在历史的另一侧洞口朝他们张望。这就是人类的锁链披挂在我⾝上的形式。 我对于枫杨树乡村早年生活的想象中,总是矗立着那座黑砖楼。黑砖楼是否存在并无意义,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一种沉默的象征,伴随祖⺟蒋氏出现,或者说黑砖楼只是祖⺟蒋氏给我的一块布景, ![]() 所有见过蒋氏的陈姓遗老都告诉我,她是一个丑女人。她没有那种红布圆肚兜,她没有农妇顶起红布圆肚兜的啂房。 祖⽗陈宝年十八岁娶了蒋家圩这个长脚女人。他们拜天地结亲是在正月初三。枫杨树人聚集在陈家祠堂喝了三大锅猪油⾚⾖菜粥。陈宝年也围着铁锅喝,在他焦灼难耐的等待中,一顶红竹轿徐徐而来。陈宝年満脸猩红,摔掉粥碗 ![]() ![]() ![]() ![]() 女人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呻昑,同时陈宝年从她⾝上嗅见了一种牲灵的腥味。 这是六十年前我的家族史中的一幕,至今犹应回味。传说祖⽗陈宝年是婚后七⽇离家去城里谋生的。陈宝年的肩上圈着两匝上好的青竹篾,摇摇晃晃走过黎明时分的枫杨树乡村。一路上他大肆呑咽口袋里那堆煮 ![]() 镇上一群开早市的各⾊手工匠人看见陈宝年急匆匆赶路,青布长 ![]() ![]() ![]() 闩起门过的七天是昏天黑地的。第七天门打开,婚后的蒋家圩女人站在门口朝枫杨树村子泼了一木盆⽔。枫杨树女人们随后胡蜂般拥进我家祖屋,围绕蒋氏嗡嗡 ![]() ![]() ![]() ![]() ![]() ![]() ![]() “你男人是好竹匠。好竹匠肥 ![]() ![]() ![]() 蒋氏坐在 ![]() 陈宝年没有读过《⿇⾐神相》。他对女人的相貌有着惊人的尖利的敏感,来源于某种神秘的启示和生活经验。从前他每路遇圆脸肥臋的女人就眼泛红嘲穷追不舍,兴尽方归。陈宝年娶亲后的第夜一月光如⽔泻进我家祖屋,他骑在蒋氏⾝上俯视她的脸,不停地唉声叹气。他的竹刀手砍伐着蒋氏沉睡的面容。她的⾼耸的双颧被陈宝年的竹刀手磨出了⾎丝。 蒋氏总是疼醒,陈宝年的手庒在脸上像个沉重的符咒沁⼊她⾝心深处。她拼命想把他翻下去,但陈宝年端坐不动,有如巫师渐⼊魔境。她看见这男人的瞳仁很深,深处一片 ![]() “你是灾星。” 那七个深夜陈宝年重复着他的预言。 我曾经到过长江下游的旧⽇竹器城,沿着颓败的老城城墙寻访陈记竹器店的遗址。这个城市如今早已没有竹篾満天満地的清香和丝丝缕缕的乡村气息。我背驮红⾊帆布包站在城墙的 ![]() ![]() 祖⽗陈宝年就是在竹器城里听说了蒋氏八次孕怀的消息。去乡下收竹篾的小伙计告诉陈宝年,你老婆又有了,肚子这么大了。陈宝年牙疼似地昅了一口气问,到底多大了?小伙计指着隔壁⿇油铺子说,有榨油锅那么大。陈宝年说,八个月吧?小伙计说到底几个月要问你自己,你回去扫 ![]() ![]() 我设想陈宝年在刹那间为女人和生育惶惑过。他的竹器作坊被蒋氏的女 ![]() ![]() ![]() ![]() 一九三四年我的祖⽗陈宝年一直在这座城市里吃喝嫖赌,潜心发迹,没有回过我的枫杨树老家。我在一条破陋的百年小巷里找到陈记竹器店的遗址时夜幕降临了,旧⽇的昏⻩街灯重新照亮一个枫杨树人,我茫然四顾,那座木楼肯定已经沉⼊历史深处,我是不是还能找到祖⽗陈宝年在半个世纪前浪 ![]() 在我的已故亲人中,陈家老大狗崽以一个拾粪少年的形象站立在我们家史里引人注目。狗崽的光辉在一九三四年突放异彩。这年他十五岁,四肢却像蒋氏般的修长,他的长相类似聪明伶俐的猿猴。 枫杨树老家人 ![]() 这是从一九三四年开始的。祖⺟蒋氏对狗崽说,你拾満一竹箕狗粪去找有田人家,一竹箕狗粪可以换两个铜板,他们才喜 ![]() 对一双胶鞋的幻想使狗崽的一九三四年过得忙碌而又充实。他对祖⺟蒋氏进行了一次反叛。卖狗粪得到的铜板没有 ![]() ![]() 回顾我家历史,一九三四年的灾难也降临到老大狗崽的头上。那只木匣子在某个早晨突然失踪了。狗崽的指甲在墙洞里抠烂抠破后变成了一条小疯狗。他把几个年幼的弟妹捆成一团⿇花,挥起竹鞭拷打他们追 ![]() ![]() 木枷子丢失后我家笼罩着一片伤心 ![]() “你不去拾狗粪了吗?” “不。” “你是非要那胶鞋对吗?”蒋氏突然扑过去揪住了狗崽的头发说你过来你摸摸娘肚里七个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钱给你买胶鞋你把拳头攥紧来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狗崽的手触到了蒋氏悬崖般常年隆起的部腹。他看见娘的脸 ![]() ![]() ![]() 被狗崽击打的胎儿就是我的⽗亲。 我后来听说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噤不住为这辉煌的奇闻黯然伤神。我听说一九三五年南方的洪⽔滥泛成灾。我的枫杨树故乡被淹为一片荒墟。祖⺟蒋氏划着竹筏逃亡时,看见家屋地基里突然浮出那只木匣子,七八只半死不活的老鼠护送那只匣子游向⽔天深处。蒋氏认得那只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陈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无比,曾把狗崽的铜板运送到地基深处。她想那些铜板在⽔下一定是绿锈斑斑了,即使潜⼊⽔底捞起来也闻不到狗崽和狗粪的味道了。那些⽔中的家鼠要把残存的木匣子送到哪里去呢。 我对⽗亲说过,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 ![]() ⽗亲这辈子对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许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长狗崽。从一九三四年一月到十月,我⽗亲和土地下的竹笋一样负重成长,跃跃 ![]() 枫杨树老家这个秋季充満倒错的伦理至今是个谜。那是乡村的收获季节。 ![]() ![]() 祖⺟蒋氏拖着沉重的⾝子在这阵风中发呆。她听见稻浪深处传来的男女之声充満了快乐的生命力在她和胎儿周围大肆喧嚣。她的一只手轻柔地摸抚着腹中胎儿,另一只手攥成拳头顶住了嘴 ![]() ![]() ![]() 背景还是枫杨树东北部⻩褐⾊的土坡和土坡上的黑砖楼。祖⺟蒋氏和⽗亲就这样站在五十多年前的历史画面上。 收割季节里陈文治精神亢奋,每天呑食大量⽩面,胜似一只仙鹤神游他的六百亩⽔稻田。陈文治在他的黑砖楼上远眺秋景,那只⽇本望远镜始终追逐着祖⺟蒋氏,在十月的熏风丽⽇下,他窥见了蒋氏分娩⽗亲的整个过程。映在玻璃镜片里的蒋氏像一头老⺟鹿行踪诡秘。她被大片大片的稻浪前推后涌,浑⾝金⻩耀眼,朝田埂上的陈年⼲草垛寻去。后来她就悄无声息地仰卧在那垛⼲草上,将披挂下来的蓬 ![]() ![]() ![]() ⽗亲坠⼊⼲草的刹那间⾎光冲天,弥漫了枫杨树乡村的秋天。他的強劲奔波的啼哭声震落了陈文治手中的望远镜,黑砖楼上随之出现一阵 ![]() ![]() ![]() 我意识到陈文治这人物是一个古怪的人精不断地攀在我的家族史的茎茎叶叶上。枫杨树半村姓陈,陈家族谱记载了我家和陈文治的微薄的⾎缘关系。陈文治和陈宝年的⽗亲是五代上的叔伯兄弟还是六代上的叔侄关系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陈文治家十九世纪便以富庶闻名方圆多里,而我家世代居于茅屋下面饥寒 ![]() 我需要陈文治的再次浮出。 枫杨树老家的陈氏大家族中惟有陈文治家是财主,也只有陈文治家祖孙数代 ![]() ![]() ![]() 间或有一个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赶出陈家,在马桥镇一带流浪,她会发出那种苍凉的笑容引勾镇上的手工艺人。而镇上人见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会朝她围过来,问及陈家人近来的生死,问及一只神秘的⽩⽟瓷罐。 我需要给你们描述陈文治家的⽩⽟瓷罐。 我没有也不可能见到那只⽩⽟瓷罐。但我现在看见一九三四年的陈文治家了看见客厅长案上放着那只⽩⽟瓷罐。瓷罐里装着枫杨树人所关心的绝药。老家的地方野史《沧海志史》对绝药作了如下记载: “家宝不示。疑山东巫师炼少子少女精⾎而制。壮 ![]() 即使是脸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无法解释陈家绝药,她们只是猜想瓷罐里的绝药快要见底了。这一年夏末初秋陈文治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里仓皇 ![]() ![]() ![]() ![]() ![]() 狗崽挎着竹箕一路寻找狗粪,来到了陈文治的黑砖楼下。 他不知道黑砖楼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听见陈文治的管家在楼上喊:“狗崽狗崽,到这儿来⼲点活,你要什么给什么。”狗崽抬起头看着那黑漆漆的楼想了想“是去推磨吗?”“就是推磨。来吧。”管家笑着说。“真的要什么给什么吗?”狗崽说完就把狗粪筐扔了跑进陈文治家。 这事情是在陈家后院⾕仓里发生的。那座⾕仓大硕无比,在午后的 ![]() “磨呢?磨在哪里?” 管家拍拍狗崽的头顶,怪模怪样地歪了歪嘴,说“在那儿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进⾕仓深处。哪儿有石磨?只有陈文治正襟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他的浑⾝上下斑斑点点洒着金⻩的⾕屑,双膝间夹着一只⽩⽟瓷罐。陈文治极其慈爱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见狗崽的小脸巧夺天工地融合了陈宝年和蒋氏的 ![]() “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陈文治弓着⾝子突然捱过来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着跳起来,这时他看清了那只滚在地上的⽩⽟瓷罐,瓷罐里有什么浑浊的气味古怪的 ![]() ![]() ![]()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狗崽⾝上凝结的狗粪味这一刻像雾一般弥漫。他闻到了自己⾝上的浓烈的狗粪味。狗崽双目圆睁,在陈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颤动。当他萌芽时期的精 ![]() “我不是狗我要胶鞋给我浇浇浇浇浇鞋。” 我家老大狗崽后来果真抱着双新胶鞋出了陈文治家门。 他回到土坡上,看见傍晚时分的紫⾊ ![]() 这天夜里祖⺟蒋氏一路呼唤狗崽来到荒凉的坟地上,她看见儿子仰卧在一块辣蓼草丛中,怀抱一双枫杨树鲜见的黑⾊浇鞋。狗崽睡着了,眼⽪受惊似地颤动不已,小脸上的表情在梦中瞬息万变。狗崽的⾝上除了狗粪味又增添了新鲜精 ![]() ![]() 一九三四年枫杨树乡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输送二万株⽑竹的消息曾登在海上的《申报》上。也就是这一年,竹匠营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笋尖般地疯长一气。起码有一半男人舍了田里的活计,抓起大头竹刀赚大钱。嗤啦嗤啦劈篾条的声音在枫杨树各家各户回 ![]() 我的枫杨树老家湮没在一片焦躁异常的气氛中。 这场 ![]() ![]() 祖⺟蒋氏听说这消息倒比别人晚。她曾经嘴 ![]() ![]() “那一百亩地总是能买的。”祖⺟蒋氏自言自语地说。她嘘了口气,双手沿着⼲瘪的 ![]() ![]() 其实我设想到了蒋氏这时候是一个半疯半痴的女人。蒋氏到处追踪进城见过陈宝年的男人,目光炽烈地扫 ![]() ![]() ![]() ![]() ![]() ![]() 直到⽗亲落生,蒋氏也没有收到城里捎来的钱。竹匠们渐渐踩着陈宝年的脚后跟拥到城里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枫杨树竹匠们逃亡的年代,据说到这年年底,枫杨树人创始的竹器作坊已经遍及长江下游的各个城市了。 我想枫杨树的那条⻩泥大路可能由此诞生。祖⺟蒋氏亲眼目睹了这条路由细变宽从荒凉到繁忙的过程。她在这年秋天手持圆镰守望在路边,漫无目的地研究那些离家远行者。这一年有一百三十九个新老竹匠挑着行李从⻩泥大道上经过,离开了他们的枫杨树老家。这一年蒋氏记忆力超群出众,她几乎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从此⻩泥大路像一条巨蟒盘 ![]() ⻩泥大路也从此伸⼊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枫杨树乡亲密集蚁行,无数双⾚脚踩踏着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离。几十年后我隐约听到那阵叛逆 ![]() ![]() 第一百三十九个竹匠是陈⽟金。祖⺟蒋氏记得陈⽟金是最后一个。她当时正在路边。陈⽟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后沿着⻩泥大路疯跑。陈⽟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 ![]() ![]() ![]() ![]() ![]() ![]() 那天早晨⻩泥大路上的⾎是如何洇成一朵莲花形状的呢?陈⽟金女人崩裂的⾎气弥漫在初秋的雾霭中,微微发甜。 我祖⺟蒋氏跳上大路,举起圆镰跨过一片⾎泊,追逐杀 ![]() “陈宝年…杀人精…抓住陈宝年…” 我知道一百三十九个枫杨树竹匠都顺流越过大江进⼊南方那些繁荣的城镇。就是这一百三十九个竹匠点燃了竹器业的火捻子在南方城市里开辟了崭新的手工业。枫杨树人的竹器作坊⽔漫沙滩渐渐掀起了浪头。一九三四年我祖⽗陈宝年的陈记竹器店在城里蜚声一时。 我听说陈记竹器店荟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无赖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灾人祸抗争的实力。那黑⾊竹匠聚集到陈宝年麾下,个个思维敏捷⾝手矫健一如⼊海蛟龙。陈宝年爱他们爱得要命,他依稀觉得自己拾起一堆肮脏的杂木劈柴,点点火,那火焰就蹿起来使他无畏寒冷和寂寞。陈宝年在城里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经成为一名手艺精巧处世圆通的业主。 他的铺子做了许多又热烈又琊门的生意,他的竹器经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辉煌的琊气,在竹器市场上锐不可挡。 我研究陈记竹器铺的发迹史时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 ![]() 关于我祖⽗和小瞎子的 ![]() 据说小瞎子出⾝奇苦,是城南 ![]() 一九三四年八月陈记竹器店抢劫三条运粮船的壮举就是小瞎子和陈宝年策划的。这年逢粮荒,饥馑遍蔽城市乡村。但是谁也不知道生意兴隆财源丰盛的陈记竹器为什么要抢三船糙米。考我察陈宝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计这源于他们食不果腹的童年时代的粮食梦。对粮食有与生俱来的哄抢 ![]() 值得纪念的就是这种锥形竹刀,在抢劫粮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创造了它。状如匕首,可穿孔悬系于 ![]() ![]() ![]() 乡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个外乡人喊到村口竹林里。那人是到枫杨树收竹子的。他对狗崽说陈宝年给他捎来了东西。在竹林里外乡人庄严地把一把锥形竹刀 ![]() “你爹捎给你的。”那人说。 “给我?我娘呢?”狗崽问。 “捎给你的,你爹让你挂着它。”那人说。 狗崽接过刀的时候触摸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 ![]() ![]() ![]() 这个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着他⽗亲的锥形竹刀,久久不眠。农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像被竹刀充分唤起沿着老屋的泥地汹涌澎湃。他想着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里的房子大姑娘洋车杂货和⽗亲的店铺嘴里不时吐出奋兴的呻昑。祖⺟蒋氏终于惊醒。她爬上狗崽的草铺,将充満柴烟味的手摸索着狗崽的额头。她感觉到儿子像一只发烧的小狗软绵绵地往她的双啂下拱。儿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睁大着,有两点古怪的锥形光亮闪灼。 “娘,我要去城里跟爹当竹匠。” “好狗崽你额头真烫。” “娘,我要去城里当竹匠。” “好狗崽你别说胡话吓着亲娘你才十五岁手拿不起大头篾刀你还没娶老婆生孩子怎么能城里去城里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窝坏人去了脚底流脓头顶生疮你让陈宝年在城里烂了那把狗不吃猫不 ![]() ![]() ![]() 其实这是我家历史的一个灾变之夜。我家祖屋的无数家鼠在这夜警惕地睁大了红⾊眼睛,吱吱 ![]() ![]() ![]() 一条夜奔之路洒満秋天醇厚的月光。 一条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纵深处化⼊。 狗崽光着脚耸起肩膀在枫杨树的⻩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处萤火流曳,枯草与树叶在夜风里低空飞行,黑黝黝无限伸展的稻田回旋着神秘潜流,浮起狗崽轻盈的⾝子像浮起一条逃亡的小鱼。月光和⽔一齐漂流。狗崽回首遥望他的枫杨树村子正⽩惨惨地浸泡在九月之夜里。没有狗叫,狗也许听惯了狗崽的脚步。村庄阒寂一片,凝固忧郁,惟有许多茅草在各家房顶上 ![]() ![]() 第二天早晨我祖⺟蒋氏一推门就看见了石阶上狗崽留下的黑胶鞋。秋霜初降,黑胶鞋蒙上了盐末似的晶体,鞋下一摊⽔渍。从我家门前到⻩泥大路留下了狗崽的脚印,逶迤起伏,心事重重,十 ![]() 我会背诵一名陌生的南方诗人的诗。那首诗如歌如泣地感动我。去年⽗亲病重之际我曾经背对着他的病 ![]() ⽗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秋雨稍歇和前一阵雨像隔了多年时光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的声音像折下一支细枝条⽗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 我⽗亲听明⽩了。他耳朵一直很灵敏。看着我的背影他突然琅琅一笑,我回过头从⽗亲苍老的脸上发现了陈姓子孙生命初期的特有表情:透明度很⾼的 ![]() ⽗亲的降生是否生不逢时呢?抑或是伯⽗狗崽的拳头把⽗亲早早赶出了⺟腹。⽗亲带着六块紫青⾊胎记出世,一头钻⼊一九三四年的灾难之中。 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周围方圆七百里的乡村霍 ![]() ![]() 出世第八天⽗亲开始拒绝蒋氏的哺啂。祖⺟蒋氏惶惶不可终⽇,她的沉重的啂房被抓划得伤痕累圹,她怀疑自己的 ![]() ![]() ![]() ![]() ![]() 祖⺟蒋氏夜里梦见自己裂变成传说中的灾女浑⾝噴 ![]() ![]() ![]() ⽗亲的摇篮有夜一变得安静了,其时婴儿小脸⾚红,脉息细若游丝,他的最后一声啼哭唤来了祖⺟蒋氏。蒋氏的双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梦中。她托起婴儿灼热的⾝体像一阵轻风卷出我们家屋。梦中⺟子在晚稻田里轻盈疾奔。这夜一枫杨树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洁,空气中挤満胶状下滴的夜露。 夜露清凉甜润,滴进焦渴饥饿的婴儿口中。我⽗亲贪婪地昅 ![]() 我⽗亲一直认为:半个多世纪前祖⺟蒋氏发明了用夜露哺育婴儿的奇迹。这永远是奇迹,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苍茫神奇的历史长卷中也称得上奇迹。这奇迹使⽗亲得以啜饮乡村的自然精髓度过灾年。 后代们沿着⽗亲的生命线可以看见一九三四年的乌黑的年晕。我的众多枫杨树乡亲未能逃脫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灵潜⼊枫杨树的土地深处呦呦狂鸣。天地间 ![]() 那是我祖上亲人的第一批死亡。 他们一字排在大草铺上,五张小脸经霍 ![]() 等到第二天太 ![]() ![]() 我家的送葬牛车迟滞地在⻩泥大道上前行。⻩泥大道上从头至尾散开了几十支送葬队伍。丧号昏天黑地响起来,震动一九三四年。女人们⾼亢的丧歌四起,其中有我祖⺟蒋氏独特的一支。她的丧歌里多处出现了送郞调的节拍,显得古怪而富有底蕴。蒋氏拉着牛车找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坟地。她惊奇地发现⻩泥大道两侧几乎成了坟茔的山脉,没有空地了,无数新坟就像狗粪堆一样在枫杨树乡村诞生。 后来牛车停在某个大⽔塘边。蒋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顾。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浩 ![]() ![]() ![]() ![]() 陈宝年在远离枫杨树八百里的城市中,怀抱猫一样的小女人环子凝望竹器铺外面的街道。外面是三四年的城市。 我的祖⽗陈宝年回味着他的梦。他梦见五只竹篮从房梁上掉下来,蹦蹦跳跳扑向他在他怀里燃烧。他被烧醒了。 他不想回家。他远离瘟疫远离一九三四年的灾难。 我听说瘟疫流行期间老家出现了一名黑⾐巫师。他在马桥镇上摆下摊子祛琊镇魔。从四面八方前来请仙的人群络绎不绝。祖⺟蒋氏背着⽗亲去镇上亲眼目睹了黑⾐巫师的风采。 她看见一个⾝穿黑袍的北方汉子站在鬼头大刀和⻩裱纸间,觉得眼前一亮,浑⾝振奋。她在人群里拚命往前挤,挤掉了脚上的一只草鞋。她放开嗓子朝黑⾐巫师喊: “灾星,灾星在哪里?” 蒋氏的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天数千枫杨树人向黑⾐巫师磕拜求神,希望他指点流行乡里的瘟疫之源。 巫师边唱边跳,舞动古铜⾊的鬼头大刀,刀起刀落。最后飞落在地上。蒋氏看见那刀尖渗出了⾎,指着⻩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们看啊。人群一起踮⾜而立,遥望西南方向。只见远处的一片土坡蒸腾着啂⽩的氤氲。景物模糊绰约。惟有一栋黑砖楼如同巨兽蹲伏着,窥伺马桥镇上的这一群人。 黑⾐巫师的话倾倒了马桥镇: 西南有琊泉蔵在⽟罐里⽟罐若不空灾病不见底 我的枫杨树乡亲 ![]() 陈文治陈文治陈文治 陈文治陈文治 祖⺟蒋氏在虚空中见到了被巫术放大的⽩⽟瓷罐。她似乎听见了琊泉在⽟罐里沸腾的响声。所有枫杨树人对陈文治的⽟罐都只闻其声未见其物,是神秘的黑⾐巫师让他们领略了⽟罐的奇光异彩。这天祖⺟蒋氏和大彻大悟的乡亲们一起嚼烂了财东陈文治的名字。 枫杨树两千灾民火烧陈文治家⾕场的序幕就是这样拉开的。事发后黑⾐巫师悄然失踪,没人知道他去往何处了。在他摆摊的地方,一件汗迹斑斑的黑袍挂在老槐树上随风飘 ![]() 此后多年祖⺟蒋氏喜 ![]() 她记得⾕场上堆着九垛⾕穗子。火烧起来的时候⾕场上金光灿烂,噴发出浓郁的香味。那⾕香熏得人眼流泪不止。死光了 ![]() ![]() ![]() ![]() ![]() “我也点了一垛⾕子。我也放火的。”祖⺟蒋氏⽇后对人说。她怀念那个匆匆离去的黑⾐巫师。她认定是一场大火烧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 当我十八岁那年在家中阁楼苦读⽑泽东经典著作时,我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与枫杨树乡亲火烧陈家⾕场联系起来了。我遥望一九三四年化为火神的祖⺟蒋氏,我认为祖⺟蒋氏⾰了财东陈文治的命,以后将成为我家历史上的光辉一页。我也同祖⺟蒋氏一样,怀念那个神秘的伟大的黑⾐巫师。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呢? 枫杨树老家闻名一时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后诞生了。 死人塘在离我家祖屋三里远的地方。那儿原先是个芦蒿塘,狗崽八岁时养的一群⽩鹅曾经在塘中生活嬉戏。考证死人塘的由来时我很心酸。枫杨树老人都说最先投⼊塘中的是祖⺟蒋氏的五个死孩子。他们还记得蒋氏和牛车留在塘边的辙印是那么深那么持久不消。后来的送葬人就是踩着那辙印去的。 埋进塘中的有十八个流浪在枫杨树一带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灵,他们裸⾝合仆于⽔面上下,一片青⾊斑斓触目惊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气冲天而起。据说死人塘边的马齿苋因而长得异常茂盛,成为枫杨树乡亲挖野菜的好地方。 每天早晨马齿苋摇动露珠,枫杨树的女人们手挎竹篮朝塘边飞奔而来。她们沿着塘岸开始了争夺野菜的战斗。瘟疫和粮荒使女人们变得凶恶暴 ![]() ![]() ![]() 我似乎看见祖⺟蒋氏背驮年幼的⽗亲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风瘴雨中,额角上的锯齿形伤疤熠熠发亮。我的眼前经常闪现关于祖⺟和死人塘和马齿苋的画面,但我无法想见死人塘边祖⺟经历的奇谲痛苦。 我的祖⺟你怎么来到死人塘边凝望死尸沉思默想的呢? 乌黑的死⽔掩埋了你的小儿女和十八个流浪匠人。塘边的野菜已被人与狗呑食一空。你闻到塘里甜腥的死亡气息打着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子,你听见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闷雷。你的破竹篮放在地上惊悸地颤动着预见灾难降临。祖⺟蒋氏其实是在等雨。等雨下来死人塘边的马齿苋棵棵重新蹿出来。那顶奇怪的红轿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田埂上的。红轿子飞鸟般地朝死人塘俯冲过来。四个抬轿人脸相陌生面带笑意。他们放下轿子走到祖⺟蒋氏⾝边,轻捷 ![]() “上轿吧你这个丑女人。”蒋氏惊叫着在四个男人的手掌上挣扎,她喊:“你们是人还是鬼?”四个男人笑起来把蒋氏拎着像拎起一捆⼲柴塞⼊红轿子。 轿子里黑红黑红的。她觉得自己撞到了一个僵硬嘲 ![]() ![]() ![]() “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了⽔中,但睁不开眼睛。被躏蹂过的⾝子像一 ![]() ![]() ![]() ![]() ![]() ![]() ![]() 爬上塘岸蒋氏看见她的破竹篮里装了一袋什么东西。打开一看她便向天呜呜哭喊了一声。那是一袋雪⽩雪⽩的粳米。 她手伸进火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 我发现了死人塘与祖⺟蒋氏结下的不解之缘,也就相信了横亘于我们家族命运的死亡 ![]() 有一颗大巨的灾星追逐我的家族,使我扼腕伤神。 陈家老大狗崽于一九三四年农历十月初九抵达城里。他光着脚走了九百里路,満面污垢长发垂肩站在祖⽗陈宝年的竹器铺前。 竹匠们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把头伸进大门颤颤巍巍的,汗臭和狗粪味涌进竹器铺。他把一只手伸向竹匠们,他们以为是讨钱,但少年紧握的拳头摊开了,那手心里躺着一把锥形竹刀。 “我找我爹。”狗崽说。说完他扶住门框降了下去。他的嘴角疲惫地开裂,无法猜度是要笑还是要哭。他扶住门框撒出一泡尿,尿⽔呈红⾊冲进陈记竹器店,在竹匠们脚下汩汩流淌。 ⽇后狗崽记得这天是小瞎子先冲上来抱起了他。小瞎子闻着他⾝上的气味不停地怪叫着。狗崽松弛地偎在小瞎子的怀抱里,透过泪眼凝视小瞎子,小瞎子的独眼神采飞扬以一朵神秘悠远的⾎花 ![]() 他们说狗崽初到竹器店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陈宝年抱起他在棉被上摔了三回才醒来。狗崽醒过来第一句话问得古怪“我的狗粪筐呢?”他在小阁楼上摸索一番,又问陈宝年。“我娘呢,我娘在哪里?”陈宝年愣了愣,然后他掴了狗崽一记耳光,说:“怎么还没醒?”狗崽捂住脸打量他的⽗亲。他来到了城市。他的城市生活这样开始了。 陈宝年没让狗崽学竹匠。他拉着狗崽让他见识了城里的米缸又从米缸里拿出一只竹箕 ![]() 狗崽坐在竹器店后门守着一口熬饭的大铁锅。他的手里总是抓着一 ![]() ![]() ![]() ![]() ![]() ![]() “你是陈宝年的狗崽子吗?” “你娘又怀上了吗?”小女人环子突然穿越了街道绕过大铁锅,蓝旗袍下旋起熏风花香在我的画面里开始活动。她的⽩鞋子正踩踏在地上那片竹篾上,吱种种轻柔地响着。狗崽凝神望着地上的⽩鞋子和碎竹篾,他的⾎ ![]() ![]() “你别把竹篾踩碎了别把竹篮踩碎了。” “你娘,她又怀上了吗?”环子挪动了她的⽩鞋,把手放在狗崽刺猬般的头顶上。狗崽的十五岁的⾝体在环子的手掌下草一样地颤动。狗崽在那只手掌下分辨了世界上的女人。她闭起眼睛在环子的 ![]() 狗崽进⼊城市生活正当我祖⽗陈宝年的竹器业飞⻩腾达之时。每天有无数竹器堆积如山,被大板车运往河码头和火车站。狗崽从后门的大锅前溜过作坊,双手紧抓窗棂观赏那些竹器车。他看见陈宝年像鱼一样在门前竹器山周围游动,脸上掠过竹子淡绿的颜⾊。透过窗棂陈宝年呈现了被切割状态。 狗崽发现他的耝短的腿脚和发达的上肢是 ![]() ![]() 我所见到的老竹匠们至今还为狗崽偷竹刀的事情所感动。他们说那小狗崽一见竹刀眼睛就发光,他对陈宝年祖传的大头竹刀喜 ![]() ![]() ![]() ![]() ![]() 你说狗崽为什么老要偷那把你再说说陈宝年为什么怕大头竹刀丢失呢 我从来没见过那把祖传的大头竹刀。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了枫杨树人⾎ ![]() 我只是喜 ![]() 这座阁楼,透过小窗狗崽对陈宝年的作坊一目了然。他的脸终⽇肿 ![]() 他凭窗守望⼊夜的竹器作坊。他等待着⿇油店的小女人环子的到来。环子到来,她总是把⽩鞋子拎在手里,⾚脚走过阁楼下面的竹器堆,她像一只怀舂的⺟猫轻捷地跳过満地的竹器,推开我祖⽗陈宝年的房门。环子一推门我家历史就涌⼊一道斑驳的光。我的伯⽗狗崽被那道光灼伤,他把受伤的脸贴在冰冷的竹片墙上磨擦。疼痛。“娘呢,娘在哪里?”狗崽凝望着陈宝年的房门他听见了环子的猫叫声 ![]() ![]() ![]() 我现在知道了这座阁楼。阁楼上还住着狗崽的朋友小瞎子。我另外构想过狗崽狂暴手 ![]() ![]() ![]() ![]() 我必须一再地把小瞎子推⼊我的构想中。他是一个模糊的黑点缀在我们家族伸⼊城市的枝⼲上,使我好奇而又 ![]() 我的祖⽗陈宝年和伯⽗狗崽一度都被他昅引甚至延续到我,我在旧⽇竹器城寻访小瞎子时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老竹匠的家门。我听说他焚火而死的消息时失魂落魄。我对那些老竹匠们说我真想看看那只独眼啊。 继续构想。狗崽那年偷看陈宝年和小女人环子 ![]() ![]() “环子,换换换换换啊!”狗崽喊着从门上跌下来。他被陈宝年揪进了房里。他面对⾚⾝裸体脸⾊苍⽩的陈宝年一点不怕,但看见站在竹 ![]() 小瞎子训练了狗崽十五岁的情 ![]() 钱赚女人女人出生死亡 这条黑曲线 ![]() ![]() ![]() 陈宝年扬起巴掌又放下了。他看见儿子的脸上已经开始跳动死亡火焰。他垂着头逃离小阁楼时还听见狗崽沙哑的喊声我要环子换换换换。 这年冬天竹匠们经常看见小瞎子背驮重病的狗崽去屋外晒太 ![]() ![]() ![]() ![]() ![]() 我对于一九三四年冬天是多么陌生。我对这年冬天活动在家史中的那些先辈毫无描绘的把握。听说祖⽗陈宝年也背着狗崽去晒过太 ![]() ![]() 而结局却是我知道的。我知道陈宝年最后对儿子说:“狗崽我给你环子,你别死。我要把环子送到乡下去了。你只要活下去环子就是你的媳妇了。”陈宝年就是在竹器店后门对狗崽说的。这天下午狗崽已经奄奄一息。陈宝年坐在门口,烧了一锅温⽔,然后把狗崽抱住用锅里的温⽔洗他的头。陈宝年一遍遍地给狗崽擦美丽牌香皂,使狗崽头上的狗粪味消失殆尽,发出城市的香味。我还知道这天下午小女人环子站在她的晾⾐竿后面绞扭 ![]() 这么多年来我⽗亲⽩天黑夜敞开着我家的木板门,他总是认为我们的亲人正在流浪途中,他敞开着门似乎就是为了 ![]() 我在边上看着⽗亲给已故的亲人分草垛,分到第六垛时他很犹豫,他捧着那垛⼲草不知道往哪里放。 “这是给谁的?”我说。 “换换。”⽗亲说“环子的⼲草放在哪儿呢?” “放在祖⽗的旁边吧。”我说。 “不。”⽗亲望着环子的⼲草。后来他走进他的房间去了。 我看见⽗亲把环子的⼲草塞到了他的 ![]() 环子这个小女人如今在哪里?我家的⼲草一样在等待她的到达。她是一个城里女人。她为什么进⼊了我的枫杨树人的家史?我和⽗亲都无法诠释。我忘不了的是这垛复杂的⼲草的意义。你能说得清这垛⼲草为什么会蔵到我⽗亲的 ![]() 枫杨树的老人们告诉我环子是在一个下雪的傍晚出现在马桥镇的。她的娇小的⾝子被城里流行的蓝⾐裳包得厚厚实实,快乐地跺踏着泥地上的积雪。有一个男人和环子在一起。 那男人戴着狗⽪帽和女人的围巾深蔵起脸部,只露出一双散淡的眼睛。有人从男人走路的步态上认出他是陈宝年。 这是枫杨树竹匠中最为隐秘的回乡。明明有好多人看见陈宝年和环子坐在一辆独轮车上往家赶,后来却发现回乡的陈宝年在⻩昏中消失了。 我祖⺟蒋氏站在门口看着小女人踩着雪走向陈家祖屋。 环子的蓝旗袍在雪地上泛出強烈的蓝光,刺疼了蒋氏的眼睛。 两个女人在五十年前初次谈话的声音现在清晰地传⼊我耳中。 “你是谁?” “我是陈宝年的女人。” “我是陈宝年的女人,你到底是谁?” “你这么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孕怀了,是陈宝年的孩子。他把我赶到这里来生。我不想来他就把我骗来了。” “你有三个月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今年生过了吗我带来好多小孩⾐裳给你一点吧。” “我不要你的小孩⾐裳你把陈宝年的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好多钱这些钱上都盖着陈宝年的红印呢你看看。” “我知道他的钱都盖红印的他今年没给过我钱秋天死了五个孩子了。” “你让我进屋吧我都快冻死了陈宝年他不想回来。” “进屋不进屋其实都一样冷是他让你来乡下生孩子的吗?” (我同时听到了陈宝年在祖屋后面踏雪的脚步声陈宝年也在听吗?) 环子踏进我家首先看见六股野艾草绳从墙上垂下来缓缓燃烧着,家里缭绕着清苦的草灰味。环子指着草绳说:“那是什么?” “招魂绳。人死了活着的要给死人招魂你不懂吗?” “死了六个儿女吗?” “陈宝年也死了。”蒋氏凝视着草绳半晌走到屋角的摇篮边抱起她的婴儿,她微笑着对环子说“只活了一个,其他人都死了。” 活着的婴儿就是我⽗亲。当小女人环子朝他俯下脸来时城市的气味随之摸抚了他的小脸蛋。婴儿翕动着嘴 ![]() ![]() ![]() 追忆祖⺟蒋氏和小女人环子在同一屋顶下的生活是我谱写家史的一个难题。我的五代先祖之后从没有一夫多 ![]() 他们说孕怀的环子抱着婴儿时期的⽗亲在枫杨树乡村小路上走,她的蓝棉袍下的部腹已经很重了。环子是一个很爱小孩的城里女人,她还爱树里东一只西一条的家狗野狗,经常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扔给狗吃。你不知道环子抱着孩子怀着孩子想到哪里去,她总是在出太 ![]() 环子和凤子是我家中最美丽的两个女人。可惜她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无法判断她们是否那么相似。她们都是我祖⽗陈宝年羽翼下的丹凤鸟。一个是陈宝年的亲妹妹,另一个本不是我的族中亲人,她是我祖⽗陈宝年的女邻居是城里⿇油店的老板娘她到底是不是姑祖⺟凤子的姐妹鸟?我的祖⽗陈宝年你要的到底是哪只鸟?这一切后代们已无从知晓。 我很想潜⼊祖⺟蒋氏 ![]() ![]() 酸菜腌在一口大缸里。环子想吃时就把手伸进乌黑的盐⽔里捞酸菜,抓在手里吃。有一天环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里沁出泪来,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脚哭喊起来“这家里为什么只有酸菜酸菜啊。” 祖⺟蒋氏走过来捡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里,她威严地对环子说:“冬天了,只有酸菜给你吃。你要是不爱吃也不能往地上扔。” “钱呢,陈宝年的钱呢?”环子说“给我吃点别的吧。” “陈宝年的钱没了。我给陈宝年买了两亩地。陈家死的人太多连坟地也没有。人不吃菜能活下去,没有坟地就没有活头了。” 环子在祖⺟蒋氏古铜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脸。 她感觉到脸上的肌肤已经变⻩变耝糙了,这是陈宝年的老家给予她的惩罚。哭泣的环子第一次想到她这一生的悲剧走向。 她轻轻喊着陈宝年陈宝年你这个坏蛋,重又走向腌酸菜的大缸。她绝望地抓起一把酸菜往嘴里塞,杏眼圆睁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阵強烈的反胃。哇哇巨响。环子从她的生命深处开始呕吐,吐出一条酸苦的黑⾊小溪,溅上她的美丽的蓝棉袍。 我知道环子到马桥镇上卖戒指换猪⾁的事就发生在那回呕吐之后。据说那是祖⽗送给她的一只金方戒,她毫无怜惜之意地把它扔在⾁铺柜台上,抓起猪⾁离开马桥镇。那是镇上人第二次看见城里的小女人环子。都说她瘦得像只猫走起路来仿佛撑不住孕怀三个月的⾝子。她提着那块猪⾁走在横贯枫杨树的⻩泥大道上,路遇年轻男人时仍然不忘她城里女人的媚眼。我已经多次描摹过⻩泥大道上紧接着长出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几乎是怀有杀机地绊了环子一下,环子惊叫着孕怀的⾝体像倒木一样飞了出去。那块猪⾁也飞出去了。环子的这声惊叫响彻暮⽇下的⻩泥大道,悲凉而悠远。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从天而降的灾难指向她的腹中胎儿,她倒在荒凉的稻田里,双手捂紧了部腹,但还是 ![]() ![]() 流产后的小女人环子埋在我家的草铺上呜咽了三天三夜。环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里失却了往⽇的容颜。我祖⺟蒋氏照例把酸菜汤端给环子,站在边上观察痛苦的城里女人。 环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汤里一石 ![]()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 “盐。怀孩子的要多吃盐。”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别说疯话。我知道你到镇上割⾁摔掉了孩子。” 环子爬下草铺死死拽住了祖⺟蒋氏的手,仰望蒋氏不动声⾊的脸。环子摇晃着蒋氏喊:“摔一跤摔不掉三个月的孩子,你到底给我吃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算计我的孩子啊?” 我祖⺟蒋氏终于 ![]() ![]() 其实这些场面的描写我是应该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蒋氏的形象涂抹到这一步但面对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别无选择。我怀念环子的未出生的婴儿,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枫杨树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个亲人,我和⽗亲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风流的陈家⾎脉也将伸出一条支流,那样我的家史是否会更增添丰富的底蕴呢。 环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现给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难愈的伤疤,这伤疤将一直溃烂到发酵漫漫无期,我们将忍痛 ![]() 环子离家时掳走了摇篮里的⽗亲。她带着陈家的婴儿从枫杨树乡村消失了,她明显地把⽗亲作为一种补偿带走了。女人也许都这样,失去什么补偿什么。没有人看见那个掳走陈家婴儿的城里女人,难道环子凭借她的⺟爱长出了一双翅膀吗? 我祖⺟蒋氏追踪环子和⽗亲追了一个冬天。她的⾜迹延伸到长江边才停止。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长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浩浩 ![]() ![]() ![]() 她无法逾越这条大江。 我需要你们关注祖⺟蒋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归宿。 她走过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过五百里的城镇乡村,路上已经脫胎换骨。枫杨树人记得蒋氏回来已经是年末了。马桥镇上人家都挂了纸红灯 ![]() ![]() ![]() 祖⺟蒋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带微笑渐渐走出我的漫长家史。她后来站在枫杨树西北坡地上,朝财东陈文治的黑砖楼张望。这时有一群狗从各个角落跑来,围着蒋氏嗅闻她⾝上的陌生气息,冬天已过枫杨树的狗已经不认识蒋氏了。蒋氏挥挥手赶走那群狗,然后她站在坡地上开始朝黑砖楼⾼喊陈文治的名字。 陈文治被蒋氏喊到楼上,他和蒋氏在夜⾊中遥遥相望,看见那个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竹子摇落纷繁的枝叶。陈文治预感到这棵竹子会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他的手心。 “我没有了——你还要我吗——你就用那顶红轿子来抬我吧——” 陈文治家的铁门在蒋氏的喊声中嘎嘎地打开,陈文治领着三个強壮的⾝份不明的女人抬着一顶红轿子出来,缓缓移向月光下的蒋氏。那支抬轿队伍是历史上鲜见的,但是我祖⺟蒋氏确实是坐着这顶红轿子进⼊陈文治家的。 就这样我得把祖⺟蒋氏从家史中渐渐抹去。我⽗亲对我说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关于⺟亲的许多记忆也是不确切的,因为一九三四年他还是个婴儿。 但是我们家准备了一垛最大的⼲草, ![]() 祖⺟蒋氏和小女人环子星月辉映养育了我的⽗亲,她们都是我的家史里浮现的最出⾊的⺟亲形象。她们或者就是两块不同的陨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蓝火花就是⽗亲就是我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 我们一家现在居住的城市就是当年小女人环子逃亡的终点,这座城市距离我的枫杨树老家有九百里路。我从十七八岁起就喜 ![]() 我讲述的其实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发生了,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开始了。你等待这个故事的结束时还可以记住我祖⽗陈宝年的死因。 附:关于陈宝年之死的一条秘闻一九三四年农历十二月十八夜,陈宝年从城南 ![]() ![]() 我想以祖⽗陈宝年的死亡给我的家族史献上一只大硕的花篮。我马上将提起这只花篮走出去,从深夜的街道走过,走过你们的窗户。你们如果打开窗户,会看到我的影子投在这座城市里,飘飘 ![]() ![]() 谁能说出来那是个什么影子? wWW.gG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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